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柯內留斯老闆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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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著了!」他用極低的聲音回答,剛好只能讓那年輕女子聽見,聽起來如同回聲一樣。 貴婦人臉色煞白,她的目光從書頁上偷偷離開了一會兒,投向年輕人剛看過的那個老頭。在這一瞥裡,不是有著神不知鬼不覺的合謀嗎?年輕女子觀察那老頭的時候呼吸急促,她朝聖母像抬起戴著一顆寶石的美麗額頭;這個簡單的動作,這種姿態,還有濕潤的眼光,這一切帶著一種魯莽的天真,把她的生平全都道出來了;她雖然心慌意亂,但卻掩蓋起來。使兩個情人瑟縮害怕的人是個小老頭,駝背,幾乎禿頂,一臉凶相,一部肮髒的花白鬍子修成扇形;聖米歇爾十字勳章在胸前閃光;一雙粗糙有力,佈滿綹綹灰毛的手剛才肯定是合著的,在他這樣不謹慎地睡著時,手才稍稍分開了。他的右手好象就要落到他的短劍上,鐵制的短劍護手上有鐫刻,形狀象一個大貝殼;仿佛他剛端整過武器那樣,劍柄末端的圓球在他手下;如果他的妻子不小心碰到了劍,可能他也不會馬上醒過來瞧她一眼。他的嘴唇帶著譏誚意味,尖尖的下巴頦兒不規則地翹起,呈現出一個狡猾刁鑽的人的特點。他大約什麼都能猜透,因為他能設想出一切。他那蠟黃的前額佈滿皺褶,正象那些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要琢磨一番的人那樣,這種人活象吝嗇鬼,一面稱著金幣,一面尋思人們行為的意義和精確價值。他長得瘦骨嶙峋,身板結實,顯得很神經質,可見很容易發怒;總之,您可以說,他是個童話中易於受騙的巨人。因此,倘使這位可怕的爵爺一醒,年輕貴婦就要面臨難以避免的危險。這個愛嫉妒的丈夫對剛走的老市民沒有絲毫疑竇,而新來者卻是個矯健、優雅的年輕廷臣,兩者之間的區別他竟忽略了。 「Liberanosamalo!」①她說,想讓狠心的年輕人理解她的恐懼。 ①拉丁文:咱們別闖禍! 年輕人朝她抬起頭,注視著她。他眼裡噙著淚水,是愛情的淚水,抑或是絕望的淚水。貴婦人看到了,不禁顫慄起來,感到恍恍惚惚。這一對戀人必定克制了許多日子,但不可克服的障礙反而使愛情與日俱增;恐懼孕育愛情,青春再使之加深,也許他倆再也克制不住了。這個女子其實不算很美,但她蒼白的臉色透露出她內心受過痛苦的煎熬,使她惹人憐愛。不過她體態雍容華貴,還有一頭世界上最美的秀髮。她被一隻老虎看守著,說一句話,手讓人捏一下,接受一個眼波,也許都要冒生命危險。如果愛情不曾深埋在兩個情人的心裡,不曾被美滋滋地享受過的話,那麼,激情決不會表現得這樣提心吊膽。不難看出,對他倆來說,空氣、聲音、石板上的腳步聲、對其他人來說完全無關緊要的事物,他們都能體味到感人的因素和特殊的意義。他們到老教士那裡去懺悔,或者走近聖桌去領取聖餐時,或許是愛情使他們竟然在老教士冰涼的手裡也找到了忠實的媒介。這種深沉的愛情,會在心靈和軀體內留下創傷,並將銘刻終身。兩個青年人相對而視,女的仿佛對她情人說:「哪怕毀滅,也得讓咱們相愛。」 騎士似乎在回答她:「我們會相愛的,但不會毀滅。」這時,她充滿悒鬱地將頭一擺,示意旁邊有一個老伴娘和兩個侍從。伴娘睡著了。兩個侍從很年輕,對於主人會遇到什麼好歹,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出去的時候你不要害怕,跟著我就行了。」 那貴族剛剛低聲說了這句話,老爵爺的手便滑落在劍柄上。老人觸到冰涼的鐵器,陡然醒了過來;他那雙黃眼睛馬上盯著他的妻子。連天才人物都很少有這種特殊的稟賦,他的理智立刻恢復清醒,思路也立刻明晰了,仿佛根本沒有睡著過。這是一個嫉妒鬼。年輕騎士給他的情人遞了個眼色,又窺伺了一下她的丈夫;他敏捷地站了起來,正當老頭兒的手就要動作時,他已消失在柱子背後;然後他象鳥兒一樣輕靈地消遁了。貴婦人迅速垂下眼睛,假裝在念祈禱文,竭力顯得心境平靜;可是她無法阻止自己臉色發紅,心兒狂跳。她心跳的聲音似乎在經堂裡引起了迴響,讓老爵爺聽到了,他注意到自己妻子的臉頰上、額頭上、眼皮上泛起不同尋常的紅暈;他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但看不到任何值得懷疑的人,他對她說:「我的心肝兒,你在想什麼?」 「煙味使我難受。」她回答。 「今天煙味確實難聞。」爵爺接口說。 狡黠的老頭儘管觀察到有點異樣,卻顯出相信她是身體不適;可是他懷疑她暗地裡對他不忠,決意要更加仔細看管住他的寶貝。祝福儀式做完了。不等Seculaseculorum①的祈禱結束,人群就象洪流一般湧向教堂的幾扇大門。爵爺按他的習慣謹慎地等待著,讓人群擠出去以後,自己再往外走,他把手臂伸給妻子,讓老伴娘和提燈籠的那個較年輕的侍從在前,讓另一個侍從殿后。當老爵爺走到平時走慣的教堂東側的時候,一股人流從堵塞在正門的人群中分出來,湧向他同他的家眷所在的小殿。這股密集的人流使他後退不得。爵爺和他的妻子受到這股人流強有力的衝擊,一直被擠到外邊。 ①拉丁文:永世長存。 丈夫先擠出門,他拉住貴婦的手臂,使勁拖她出來;但這時他卻被強大的力量推到街上,他的妻子被一個陌生人拉開。兇惡的駝背立刻明白過來,他中了別人周密策劃的圈套了。他後悔睡著這麼久,於是集中全身力氣,一隻手又重新抓住他妻子的袖管,另一隻手竭力攀住門框。但愛情的衝動終於戰勝了嫉妒的顛狂。年輕貴族摟住他情人的腰肢,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將她奪走了,用的力氣那麼大,絲線和金線織成的布、錦緞和鯨骨裙撐都撕得嚓嚓作響。最後只有袖管還留在那丈夫手裡。一聲獅子般的怒吼霎時間蓋住了人流發出的喧囂聲,人們可以聽到一聲可怕的嗥叫:「來人哪!普瓦蒂埃!聖瓦利埃伯爵的人,都到正門這兒來!救人哪!在這兒!」 阿伊瑪·德·普瓦蒂埃伯爵,即聖瓦利埃老爺,他想挪動位置,抽出長劍;可他周圍都是人,三四十個貴族推推搡搡,他一不小心就會傷著他們。其中好幾個地位比他還要高,對他說著俏皮話,把他擁到通往修道院的過道裡。那個劫人者閃電般迅速,把伯爵夫人帶到一個開著門的經堂,讓她坐在懺悔室背後的一條長凳上。在這個經堂所供奉的聖徒像前,點燃著許多蠟燭,借著燭光,他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兒,手握著手,彼此都很驚異自己的大膽。伯爵夫人不忍責備年輕人的大膽行為,他敢這樣做,他們才能越過重重障礙,第一次享受到這幸福的時刻。 「您願意同我一起逃到鄰國去嗎?」那貴族急促地對她說,「附近我有兩匹英國純種馬,一口氣能跑三十法裡。」 「唉!」她柔聲叫道,「在這世界上,您能找到什麼地方可以給國王路易十一的女兒安身嗎?」 「這倒是真的。」年輕人回答,他事先沒有想到這個困難,一下怔住了。 「那您為什麼把我從我丈夫身邊拉走呢?」她懷著恐懼問道。 「嗨!」騎士接著說,「我沒有想到在您身旁聽著您說話,心裡會這樣慌亂。我想過兩三個計劃,現在好象一切都實現了,因為我能看著您。」 「可我卻毀了。」伯爵夫人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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