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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呂依吉拿走吉訥弗拉所有的畫,還有那幅肖像,幾件家裡還用不著的家具,以賤價出賣了,所得的錢使一家人苟延殘喘了一些日子。在這些不幸的日子裡,吉訥弗拉表現出她性格的崇高和吃苦耐勞的幅度,她泰然自若地忍受著痛苦的磨難;她堅強有力的心靈支持著自己抗災禦難,她的手雖然有氣無力,卻仍然在奄奄一息的兒子身旁工作著,她以奇跡般的活力料理家務,一切都應付過來了。呂依吉看到她把他們蟄居的唯一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嘴角現出驚異的笑容,她瞧見時心裡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

  「我的朋友,我給你留著這塊麵包。」一天晚上,呂依吉筋疲力盡地回來,她對他說。

  「那你自己呢?」

  「我,我已經吃過晚飯了,親愛的呂依吉,我什麼也不需要。」

  促使他接受她留下不吃的食物的,與其說是她的話,還不如說是她臉上的柔情蜜意。呂依吉摟著她,給她絕望的一吻,就象一七九三年那些一起登上斷頭臺的人,臨刑前的友好的抱吻一樣。在這崇高的時刻,兩人肝膽相照。不幸的呂依吉驟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忍饑挨餓,由此他也分擔著吞噬她的寒熱,他渾身顫抖,推說有件緊急的事出去了,因為他寧願吞下最烈性的毒藥,也不願嚼下使他免於一死的家裡最後一塊麵包。他躑躅在巴黎光彩奪目的車馬中,在這唇沒人的、處處輝耀的奢華中;他飛快地走過兌換商的店鋪,金子在那裡閃閃發光;臨了,他決意出賣自己,作為替身去服兵役,希望以這一犧牲拯救吉訥弗拉,況且,他不在時,她可能會得到寬恕,回到巴托洛梅奧身邊。他於是找到一個做這種尋替身生意的人,認出他是前帝國禁衛軍軍官,感到頗為幸運。

  「我已經有兩天沒有吃東西了,」他用緩慢而衰弱的聲調說,「我的妻子餓得奄奄一息,對我卻不發一聲怨言,我想,她咽氣時也會面帶笑容的。」他苦笑著又添上一句:「朋友,你行行好,先把我買下來吧,我很強壯,我已經過了應徵的年齡,我……」

  那個軍官按呂依吉服兵役所能得到的款子,先預支了一部分給他。不幸的人抓到一把金幣時,臉上堆起一個痙攣的笑容,他拚命朝自己家裡奔去,氣喘吁吁,不時喊叫著:「噢,我的吉訥弗拉!吉訥弗拉!」他回到家裡的時候,夜幕已開始降臨。他悄悄地走進門來,生怕使他妻子過於激動,他離家時她已經衰弱無力了。落日的餘輝從天窗射進來,落在吉訥弗拉的面龐上,她懷裡抱著孩子,坐在一張椅子上睡著了。

  「你醒醒,我的心肝。」他說著,沒有發覺他孩子的姿勢,孩子這時透著異乎尋常的光輝。

  聽到這喚聲,可憐的母親睜開眼睛,遇上呂依吉的目光,露出了笑容;但呂依吉發出了驚惶的叫聲:當他用粗獷有力的手勢把金幣指給他妻子看時,他才發現她幾乎瘋了。

  吉訥弗拉開始機械地笑著,突然用恐怖的聲音嚷起來:

  「路易!孩子已經冰涼了。」她瞧著她的兒子,暈了過去,原來小巴托洛梅奧已經死了。呂依吉把妻子抱在懷裡,卻不能使她把孩子放下,她用不可思議的力氣緊緊地抱著;他將她放倒在床上,然後出去求援。

  「噢,上帝!」在樓梯上他遇到房東,對房東說,「我有錢,而我的孩子餓死了,他媽媽也奄奄一息,給我們幫幫忙吧!」

  他象一個絕望的人回到妻子身邊,讓那個正直的泥瓦業承包商和幾個鄰居去打點照料,盡其所能來解救這一至今不為人知的貧困,那兩個科西嘉人出於自尊,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掩蓋起來。呂依吉把他的金幣都扔到地板上,跪在他妻子躺著的床頭邊。

  「爸爸!照顧照顧我的兒子吧,他用的是您的名字。」吉訥弗拉在狂亂中叫喊說。

  「噢,我的天使!你平靜一點,」呂依吉抱著她說,「好日子就在我們前頭呢。」

  這話語和這溫存使她稍稍平靜了些。

  「噢,我的路易!」她接著說,一面用特別專注的神情望著他,「你好好聽我說。我覺得我要死了。我死是在情理之中,我太痛苦了,再說,象我這樣得到無上的幸福,也本該付出代價。是的,我的呂依吉,你可以安心。我曾經這樣幸福,要是叫我從頭開始生活,我還會接受我們這一命運。我是一個壞母親:我依戀你,勝過依戀我的孩子。」她又用深沉的聲音添上說:「我的孩子。」兩行眼淚從她快失去活力的眼裡奪眶而出,她霍地抱緊了屍體,她再也不能使它溫暖過來。她接著又說:「把我的長髮交給我父親,作為他的吉訥弗拉的紀念。

  你告訴他,我從沒有歸罪於他……」她的頭倒在她丈夫的臂膀上。

  「不,你不能死,」呂依吉嚷著,「醫生馬上就來。我們有麵包。你父親就會寬恕你。我們已經時來運轉了。留下來同我們在一起吧,美麗的天使!」

  然而這顆忠貞不貳的、充滿愛情的心變冷了,吉訥弗拉本能地把眼睛轉向她熱愛的心上人,雖然她對什麼都已毫無感覺:模糊的影像出現在她腦際,這時她的腦子已接近于失去人世的一切記憶了,她知道呂依吉就在那裡,因為她一直在越來越有力地攥緊他冰涼的手,仿佛她以為自己要掉下懸崖,極力想駐留在上面。

  「我的朋友,」末了她說,「你身上冰涼,我來讓你暖和暖和。」

  她想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這時她咽了氣。兩個醫生,一個教士,還有幾個鄰居跨進門來,帶來了一切必需的用品,想要救助這對夫婦,撫慰他們的痛苦。來人最初鬧哄哄的;而進屋之後,房間裡卻籠罩著一片可怕的沉寂。

  正當這一幕發生的時候,巴托洛梅奧和他妻子坐在古老的靠椅裡,每人分占大壁爐的一角,熊熊的爐火剛夠把這府邸的大客廳燒熱。掛鐘指著子夜。很久以來,老夫婦就夜不能寐了。此時此刻,他們默默無言,象兩個返老還童的老人,眼睜睜瞧著,卻什麼也看不見。客廳裡空蕩蕩,但對他們說來卻充滿了回憶,一盞就要熄滅的燈微弱地照射著,要是沒有爐裡閃爍不定的火焰,他倆就處在一片漆黑之中了。他們的一個朋友剛剛離去,他拜訪時坐的那張椅子就放在兩個科西嘉人中間。皮永博朝這張椅子瞥了不止一眼,這幾眼意味深長,像是連綿不斷的悔恨,原來這張空椅子就是吉訥弗拉的椅子。艾麗莎·皮永博窺測著她丈夫蒼白的臉上掠過的表情。雖然她已習慣於從他面部線條的劇烈變化中猜出這個科西嘉人的感情,但是,這時他的臉一會兒咄咄逼人,一會兒又憂鬱惆悵,她怎麼也猜不透這難以捉摸的心靈。

  巴托洛梅奧是不是墮入了這張椅子喚起的強有力的回憶裡呢?他是否看到這張椅子自從女兒走後,第一次被一個外人坐了,心裡感到不是滋味呢?他寬恕的時刻,這一直白白等到如今的時刻,是不是已經敲響了呢?

  這些想法一個接一個地激動著艾麗莎·皮永博的心。有一陣她丈夫的容貌變得這樣可怕,她想到自己竟敢耍一個普通的花招,好找機會談起吉訥弗拉,便簌簌地顫抖起來。這時,北風勁吹,把雪片刮落在百葉窗上,兩個老人都聽見了沙沙的響聲。吉訥弗拉的母親埋下頭,不讓丈夫看到她的眼淚。老人的胸膛忽地發出一聲歎息,他的妻子注視著他,他顯得衰頹不堪;三年來她第二次壯著膽子對他談起女兒。

  「吉訥弗拉大概會挨凍,」她輕聲嚷道。皮永博打了個寒噤。她繼續說:「她說不定會挨餓。」科西嘉老人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她有一個孩子,卻沒法撫養,她的奶水乾枯了。」

  母親用絕望的聲調衝動地又說。

  「讓她回來吧!讓她回來吧!」皮永博喊著,「噢,我親愛的孩子!你戰勝了我。」

  母親站起身來,好象要去找她的女兒。正在這時,門砰然打開了,一個面無人色的人,陡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她死了!我們兩家都在互相毀滅,瞧,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他一面說,一面把吉訥弗拉黑油油的長髮撂在桌上。

  兩個老人渾身顫抖,仿佛受到雷電的轟擊,一霎時,呂依吉已不在眼前。

  「用不著我們朝他開槍了,因為他已經死了。」巴托洛梅奧望著地下,慢吞吞地嚷道。

  一八三〇年一月於巴黎。

  [鄭克魯/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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