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家族復仇 | 上頁 下頁 |
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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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冬末,呂依吉還一個勁兒地幹活。他也有競爭者要對付:譽寫價大大降低,他用不起人,只得花更多的時間工作,才能掙到同以前一樣多的錢。他的妻子畫好了幾幅畫,都不無價值;但畫商連買名藝術家的作品都很勉強。吉訥弗拉廉價出售,仍然賣不出去。這對夫婦的景況有點兒不妙了;他們的心靈沉浸在幸福中,愛情的財富使他們享用不盡,而在這無窮無盡的歡樂中,貧困有如骸骨一樣矗立著,他們互相隱藏自己的不安。吉訥弗拉看到她的呂依吉吃苦受累,幾乎要落下淚來,因而對他百般溫存。同樣,呂依吉對吉訥弗拉傾吐纏綿悱惻的情意時,卻憂心如焚。他們想通過感情的激發來抵消他們的不幸,而他們的話語,他們的歡樂,他們的嬉戲,都帶著一種瘋狂的烙印。他們對未來感到恐懼。有一種激情,它到第二天就要消失,或者被死亡所扼殺,或者被貧困所窒息;還有什麼樣的感情,它的力量能同這種激情的力量相比呢?他們相互談到手頭拮据時,便感到需要自欺欺人,懷著同樣的熱情去攫取最微小的希望。 有一夜,吉訥弗拉環顧四周,找不到呂依吉,她全身悚然,一骨碌爬了起來。窄小的天井黑幢幢的牆上映出微弱的亮光,她猜到她的丈夫在連夜工作。呂依吉一俟他妻子睡熟,便上樓到他的工作室。四點敲響了,吉訥弗拉重新躺下,假裝睡著,呂依吉困倦不堪地回到房間,吉訥弗拉痛苦地注視著這張俊美的面龐,工作和憂慮已經在上面刻下了幾許皺紋。 「為了我他才熬夜抄寫的。」她哭泣著說。 一個念頭止住了她的眼淚。她想到仿效呂依吉。當天,她到一個富有的版畫商那裡去,憑著買她畫的一個畫商埃利·瑪古斯的介紹信,她得到了一件上色的活兒。白天她作畫和管家務;等到夜晚來臨,她就給版畫上色。這兩個人,一往情深,上床只是為了下床。兩人都假裝睡著,等一個下了床,另一個出於忠貞不渝也馬上離開。有一夜,呂依吉累得發起寒熱,他已不堪重壓,積勞成疾了。他打開工作室的天窗,想呼吸一下清晨潔淨的空氣來緩解痛苦。他往下一瞧,看到吉訥弗拉的燈火投在牆上的亮光,不幸的人一切都明白了。他下了樓,輕手輕腳地走著,猝不及防地闖進妻子的畫室,妻子正在給版畫上色。 「噢!吉訥弗拉!」他喊道。 她在椅子上痙攣地一跳,滿臉通紅。 「你累得精疲力竭的時候,我能睡得著嗎?」她說。 「這樣工作的權利只能屬我一個人。」 「當我知道每片麵包幾乎都要你付出一滴血時,我能優哉遊哉嗎?」少婦回答,不禁熱淚盈眶,「如果我不和你共同努力,我寧可死去。我們之間,不管是歡樂還是苦難,難道不應該一切都共享嗎?」 「她發冷呢,」呂依吉絕望地嚷了起來,「把披肩蓋嚴你的胸脯,我的吉訥弗拉,夜裡又潮又涼。」 他倆走到窗前,少婦把頭靠在她心上人的胸脯上,他挽著她的腰,兩人都沉浸在緘默之中,凝視著天空,晨曦慢慢照亮了天穹。灰色的雲彩疾速地相繼掠過,東方越來越明亮了。 「你看見嗎,」吉訥弗拉說,「這是一個預兆:我們會幸福的。」 「是的,在天國,」呂依吉苦笑著回答。「噢,吉訥弗拉! 你本應得到天底下的一切財富……」 「我有你的心就夠了。」她用歡樂的聲調說。 「啊!我死而無怨了。」他接過來說,把她摟得緊緊的。他吻遍這張秀麗的臉,它已開始失去青春的鮮豔,但表情依然這樣溫柔,這樣甜蜜,他瞧著它總感到安慰。 「多麼寧靜呀!」吉訥弗拉說,「我的朋友,我覺得熬夜有很大樂趣。黑夜的莊嚴真有感染力,它讓人肅然起敬,它引人墜入遐想;一切都沉睡著,而我在熬夜,這個想法裡面有一種我說不出的力量。」 「啊!我的吉訥弗拉!並不是從今天開始,我才感到你的心靈是多麼細膩高貴!你看天亮了,你快去睡吧。」 「好的,」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獨個兒去唾。那一夜,當我發覺我的呂依吉撇開我去熬夜時,我是多麼痛苦呀!」 這兩個年輕人同不幸作鬥爭的勇氣,在一段時期之內頗見成效;可是,那幾乎總是使夫妻達到極樂境界的事兒,對他們卻是不祥之兆:吉訥弗拉有了一個兒子,用民間的話來說,他象白晝一樣美。母愛的感情使少婦力量倍增。呂依吉為貼補吉訥弗拉產褥期的費用而借了債。所以,開初她沒有感到景況的拮据,夫妻倆都沉浸在撫養孩子的幸福之中。這是他們最後的幸福。正如兩個游泳者合力破浪向前那樣,兩個科西嘉人最初勇敢地搏鬥著;但往後他們不時陷入麻木之中,宛如死亡之前的沉睡。不久,他們不得不變賣首飾。窮困倏然顯現,它並不醜陋難看,而是穿著樸素,幾乎並不使人感到難以忍受;它的嗓門一點兒不嚇人,它身後並沒有拖帶著絕望,也沒有拖帶著幽靈和破衣爛衫;不過它叫人再也別想那寬裕的日子和往昔的生活習慣;它一步步銷蝕了人的傲氣。然後,隨之而來的是猙獰可怖的赤貧,對衣衫襤褸毫不在乎,把人類的一切感情都踩在腳下。小巴托洛梅奧出生後七到八個月,從給這個瘦弱的孩子餵奶的母親身上,已很難認出她就是四壁空空的臥房唯一的裝飾品,那張出色的肖像的原型了。嚴冬也不生火,吉訥弗拉發覺自己的面龐秀美的輪廓慢慢地毀壞了,雙頰變得象陶瓷一樣蒼白,眼睛也泛白,似乎生命的源泉在她身上正在枯竭。看到自己的孩子瘦削下去,面孔蒼白無色,這麼小就遭罪吃苦,她心如刀絞,而呂依吉則再也沒有勇氣對他的兒子露出笑容。 「我跑遍了巴黎,」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一個人也不認識,怎麼敢向毫不相干的人乞憐呢?我在埃及時的老夥伴,那個飼養牲畜的韋尼奧在一樁密謀案中受到牽連,被關進監獄,而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供給了我。至於我們的房東,一年來根本沒有問我們要過房租。」 「不過我們什麼也不需要。」吉訥弗拉溫柔地回答,裝出平靜的神色。 「每一天來臨都多帶來一層困難。」呂依吉惶惶然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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