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家族復仇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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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了,賽爾萬還沒有出現。這幾天,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另一個畫室裡,為展覽會完成一幅畫。突然,這個小小議會的貴族党領袖阿美莉·蒂裡翁小姐同她旁邊的人作了一番長談,使那個貴族圈子一片肅靜;感到驚訝的銀行黨也寂然無聲,竭力想猜出她們商議的主題;年輕的極端派的秘密不久就大白了。阿美莉站了起來,拿起離她幾步遠的一個畫架,放到遠離這群貴族少女的地方,靠近那面粗糙的板壁;板壁所隔開的是一間幽暗的內室,裡面堆放著打碎的石膏像,畫家棄置的畫布,冬天用的劈柴之類。阿美莉的行動引起一陣驚訝的竊竊私語,但這絲毫攔不住這次搬遷。她把顏料盒和凳子迅速地推到畫架旁邊,統統擠到一幅普呂東①的畫那裡,這幅畫是她缺席的同伴正在臨摹的。這次政變發生後,右派小集團開始安靜地繪畫了,而左派小集團卻長時間議論著。 ①普呂東(1758—1823),法國畫家。 「皮永博小姐會說什麼呢?」一個少女問瑪蒂爾德·羅甘小姐,她是第一群少女中最精明狡黠的。 「她這個人不愛說話,」她回答,「不過,即使再過五十年,她還會記得這場侮辱,就像是頭一天發生的事情一樣,她會狠狠地報復的。這個人,我可不願同她幹仗。」 「這些小姐擠佔她的地方,打擊她,太不地道了,」另外一個少女說,「尤其是前天,吉訥弗拉小姐還愁容滿面,據說她的父親剛剛辭了職。她們這樣做會增加她的不幸,而她在「百日時期」待這些小姐可真不錯。她從沒說過一句傷害她們的話。相反,她避免談論政治。可是,我們這些極端派的所作所為,看來更多的是出於嫉妒,而不是出於黨派精神。」 「我想去把皮永博小姐的畫架取來,放在我的畫架旁邊,」瑪蒂爾德·羅甘說。她站了起來,但又有什麼考慮,重新坐下說:「同吉訥弗拉小姐這樣性格的人打交道,還不知她會怎樣對待我們出於禮貌的行動呢,等著瞧好戲吧。」 「Eccola,①」黑眼珠的少女懶洋洋地說。 ①意大利文:瞧,她來了。 果然,有人上樓梯的腳步聲傳到了大廳。「她來了!」這句話口口相傳,一片死寂籠罩著畫室。 要瞭解阿美莉·蒂裡翁這種排擠行為的意義,就必須補充說明,這個場面發生在一八一五年七月末光景。曾有不少友誼經受住了第一次復辟的衝擊,而波旁王室的第二次返回,卻把它們攪亂了。一切國家在內戰或宗教戰爭期間,都有過玷污歷史的可悲場面,現在,幾乎所有因觀點不同而四分五裂的家庭又都重新搬演了其中的幾幕。兒童、少女、老人都和政府一樣患上了君主制狂熱。齟齬溜進家家戶戶的屋頂之下,猜疑使最親切的行動和最體己的話兒都染上陰暗的色彩。 吉訥弗拉·皮永博崇敬拿破崙,她怎能恨他呢?皇帝是她的同鄉,又是她父親的恩人。拿破崙手下有一批人,曾經成功地協助他從厄爾巴島返回,皮永博男爵就是其中之一。這位皮永博老男爵是不會否認自己的政治信仰的,甚至巴不得公開承認,因而他留在巴黎,等於處在敵營之中。吉訥弗拉·皮永博由於並不隱瞞第二次復辟在她家裡引起的憂傷煩惱,更是被劃入了可疑者之列。她生平也許只流過一次淚,那是在聽到波拿巴在貝萊羅豐號①上被俘和拉貝杜瓦耶②被捕的雙重壞消息後,禁不住奪眶而出的。 ①「貝萊羅豐」號,英國戰艦,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崙在該艦上被俘。 ②拉貝杜瓦耶(1786—1815),法國軍官,因曾在格勒諾布爾迎接從厄爾巴島歸來的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八月初被波旁王朝逮捕槍決。 組成貴族小圈子的那些女孩都屬巴黎最狂熱的保王黨家庭。現在已很難想像當年的過火言行和拿破崙黨人引起的恐懼了。儘管阿美莉·蒂裡翁的行動今天看來毫無意義和微不足道,但在當時卻是十分自然的仇恨的流露。吉訥弗拉·皮永博屬賽爾萬頭一批女學生,自她到畫室之日起,她佔據的位置就有人想奪去;貴族少女群不知不覺已包圍著她:把她從幾乎專屬她的位置上趕走,不僅是侮辱她,而且是刁難她;因為大凡藝術家,工作時總有自己所偏愛的位置。然而,政治上的惡感可能會因一點芥末小事就滲進這個畫室右翼小集團的行為之中。吉訥弗拉·皮永博是賽爾萬最優秀的學生,深受人們嫉妒:對這位愛徒的才能和人品,老師一概讚不絕口,拿她作為尺度,來衡量其他所有的人;總之,不知怎麼回事,這個少女對她周圍的人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她對這個小小的社會圈子,幾乎如波拿巴對他的士兵那樣享有極高的威望。 幾天來,畫室裡的貴族決計要將這位王后趕下臺;但是,還沒有人敢疏遠這個女拿破崙分子。剛才,蒂裡翁小姐給以決定性的一擊,為的是讓她的夥伴同仇敵愾。在保王黨圈子中,有兩、三個女孩子真摯地愛著吉訥弗拉,因而在家裡,幾乎都在政治上受到呵斥,她們出於女性特有的敏感,決定對爭吵不聞不問。吉訥弗拉一到,迎接她的是一片沉寂。在至今到賽爾萬畫室來就學的少女當中,她最漂亮,最高大,身材最美。她的舉止帶著高貴優雅的特色,令人肅然起敬。她的臉帶著聰慧之氣,光彩照人,流露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活潑,而這種活潑絲毫不排斥寧靜。她的長髮、黑眼睛和黑睫毛表達著熱情。她的嘴角雖說線條不夠剛毅、嘴唇也厚了點,但刻寫在上面的卻是意識到自身力量的強者所賦有的善良。出於造化的奇怪捉弄,她臉上的魅力可以說被大理石般的額頭減弱了,她的天庭鐫刻著一股近乎野性的傲氣,散發出科西嘉的風尚色彩。她身上同故鄉有聯繫的地方正在於此: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那種樸實,那種不加修飾的倫巴第式的美,是那樣迷人,為了不使她難堪,就不要正視她。她是那樣引人注目,以致她的老父出於謹慎,總是派人把她送到畫室。這個富於詩情畫意的女子,唯一的缺陷就來自那種得到廣泛發展的美本身的威力:她有婦人的神態。她拒絕結婚,是出於對父母的愛,覺得他們的晚年需要自己。她對繪畫的愛好,代替了通常激蕩著女子的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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