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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聲明

  卡繆索先生今天對我進行了審訊,本人聲明完全收回審

  訊記錄中包含的內容。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平常自稱他是我。心靈上的父親。法

  官可能出於誤解,將這個詞當作另一種含義,我也就產生了理

  解錯誤。

  我知道,外交界的一些暗藏偵探,出於某種政治目的,並

  為了毀掉有關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裡政府的一些機密,企圖

  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當作一個名叫雅克·柯蘭的苦役犯。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除了對我說過他在努力尋找這個雅克·

  柯蘭的死亡或仍然生存的證據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有關這

  方面的其他秘密。

  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一八三〇年五月十五日於附屬監獄

  自殺的亢奮心情使呂西安的思路極其清晰,下筆非常神速。處於創作激情中的作者都有這種感受。他的激情是那樣強烈,四個書面材料半小時內全都寫好了。他把它們裝在一個信封裡,用漿糊封好,用狂熱者的力量,蓋上他手裡拿著的帶有家徽的印章,然後將它放在方磚地中間顯眼的位置上。大量卑劣行徑已經使呂西安處於屈辱境地,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很難表現出更多的尊嚴。花花公子竭盡智力,以便盡可能消除詩人的輕信造成的後果,將自己死後的名聲從一切恥辱中拯救出來,並補償對自己同夥造成的危害。

  如果呂西安被安置在單獨關押的牢房裡,他就無法實現自己的意圖,因為在這些石塊砌成的牢房裡,除了一張行軍床似的床和一個用於緊急需要的小木桶以外,就沒有別的器物了。那裡找不到一個釘子,一把椅子,甚至一個小板凳。行軍床是被牢牢地固定住的,不用巨大力氣根本無法搬動,而且這很容易被看守發現,因為窺視的小鐵窗是始終開著的。如果一個犯人引起人們的警覺,他將受一名憲兵或一名警察的監視。在自費單間牢房裡,或在法官想對巴黎上層社會某個年輕人表示照顧而為呂西安安排的房間裡,床是可以挪動的,這樣的床以及桌子和椅子,可以用來實行自殺,當然也不太容易。呂西安系一條藍色絲綢長領帶。預審回來時,他已經想到比什格呂多少有點自願的自殺方法。要上吊,必須找到一個支點,身體與地面之間要有一個很大空間,使腳不能接觸任何支撐物。可是,他那間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風院子,窗子上沒有長插銷,鐵欄杆固定在外面,與自西安隔著一道牆,也不能從那兒找到支點。

  ﹡比什格呂(一七六——一八〇四),法國將軍,曾參加美洲戰爭。一八〇四年與卡杜達爾一起密謀反對拿破崙,事情敗露後被捕,用領帶縊死在獄中。

  呂西安的創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殺辦法。既然窗洞上的通風罩使呂西安看不到放風院子,那麼這通風罩也能擋住看守的視線,使他看不到牢房內發生的事情。窗子下部的玻璃雖然已經被換成兩塊結實的木板,上部兩部分仍然保留著幾塊分隔開的小玻璃,有橫檔作為框架固定住。呂西安站到桌子上,就能夠到窗子的玻璃部分,卸下或打碎兩塊玻璃,便可以在第一橫檔的角落上找到一個結實的支點。他如果從這裡把領帶穿過去,然後再繞向自己脖子,打一個結,接著把桌子一腳踢得遠遠的,領帶就能將脖子勒緊了。

  於是,他將桌子移近窗子,沒有弄出響聲。他脫掉外衣和背心,然後毫不猶豫地登上桌子,要把第一道橫檔的上下兩塊玻璃打碎。當他站到桌子上時,他這時能向放風院子望上一眼,他平生第一次模糊地看到這樣神奇的景象。人們已經看到,附屬監獄的監獄長按照卡繆索先生的吩咐,給呂西安以最大的照顧,所以他派人將呂西安從附屬監獄內部通道帶進來,以免使這位闊少暴露在放風院子裡散步的眾多被告眼前。這內部通道的入口處就在銀錢塔樓對面陰暗的地下室內。人們將會判別這放風院子的景象是否將緊緊抓住詩人的心靈了。

  附屬監獄放風院子靠河濱一邊,以銀錢塔樓和蓬貝克塔樓為界。兩座塔樓之間的距離從外部看正好是放風院子的寬度。被稱作聖路易的長廊從木廊商場通到最高法院和蓬貝克塔樓,據說這座塔樓內至今還保存著聖路易的辦公室。這條長廊可以給好奇的人對放風院子的長度有一個概念,因為長廊與院子的長度是相等的。單獨監禁的牢房和自費單間就在木廊商場下面。當年瑪麗一安東奈特王后的牢房是在現在那些單獨監禁牢房下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的宏偉大廳裡開庭,有一列寬闊的樓梯開在支撐木廊商場的厚厚的牆上,如今已被堵死了。瑪麗一安東奈特王后就是經過這道樓梯被帶上革命法庭的。放風院子的一端,也就是二層樓房,在聖路易長廊的那一邊,能見到一排哥特式廊柱,廊柱之間,不知什麼年月的建築師造了兩層牢房,以便關押盡可能多的被告。他們用石灰、鐵條和固定材料把這條華美的長廊的柱頭、尖形穹窿和柱身都給封住了。蓬貝克塔樓中所謂聖路易辦公室的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樓梯通往這些牢房。法蘭西那些最壯麗的建築物就被這樣糟蹋,真是太醜惡了。

  呂西安從他所處的高座上,從斜刺方向瞭望這條長廊和犯人住房。這些住房將銀錢塔樓和蓬貝克塔樓連結到了一起。他看見了這兩個塔樓的三個尖頂。他感到非常驚訝。觀賞推遲了自殺的時間。這種幻覺現象如今已完全被醫學所接受,感覺上的幻影,精神上的奇特功能,不再有什麼爭議了。人在某種感情壓力下,並且這種感情強烈到偏狂程度時,往往處於一種與吸鴉片、大麻和氧化亞氮的類似狀況中。於是出現了幽靈,出現了鬼影,於是夢幻成了實體,已經消失的事物又在原來狀態中復活了,本來在頭腦中只是一種意念的東西,現在成了活生生的人或活生生的物。今天的科學已經認為,激情達到頂點時,大腦充血,便會產生白日做夢的可怕動作。人們不願意把思想看成是活潑的推動力量(見「哲學研究」:《路易·朗貝爾》)。呂西安看到大廈最初的壯麗景象:廊柱細長,清新,充滿青春活力,聖路易的住所呈現出本來面貌。他欣賞著巴比倫式的勻稱和東方式的奇特。他把看到這美妙的景象當作是對文明事物的富有詩意的訣別。就在他採取自盡措施時,還在想巴黎怎麼會有這樣一處無人知曉的奇跡。這時候有兩個呂西安:一個是詩人呂西安,他呆在拱廊和聖路易塔樓下,正在中世紀漫遊;另一個是準備自殺的呂西安。

  德·格朗維爾先生向年輕秘書吩咐完畢時,監獄長來了。看到監獄長臉上這副表情,總檢察長預感到出了什麼禍事。

  「您遇到卡繆索了嗎?」他問監獄長。

  「沒有,先生。」監獄長回答,「他的記錄員科卡爾叫我解除對卡洛斯神甫單獨關押,並且釋放德·魯邦普雷先生。可是已經太晚了……」

  「天哪!出了什麼事?」

  「先生,這是給您的一包信,您看了就會明白闖了什麼禍。放風院子的看守聽到自費房間裡有玻璃打碎的聲音,呂西安先生鄰室的人發出了幾聲尖叫,因為他聽見這個可憐的年輕人生命垂危的聲音。看守回來看到眼前的景象,嚇得臉色慘白;犯人用自己的領帶在窗櫺上吊死了……」

  儘管監獄長講話聲音很輕,德·賽裡奇夫人已經發出了可怕的叫聲,這證明在緊急關頭,人的器官具有極其強大的能力。伯爵夫人聽到了或是猜到了這件事。德·格朗維爾先生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來,德·賽裡奇夫人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奪門沖向木廊商場,一直跑到能下到木桶街的那列樓梯上,無論是德·賽裡奇先生還是德·博旺先生都沒能阻擋住這樣捷速的行動。

  長期來,木廊商場店鋪擁塞,人們在這裡出售鞋子,出租連衣裙和無邊女帽。一個律師在一家店鋪寄存他的長袍。伯爵夫人向他打聽去附屬監獄怎麼走。

  「下坡向左拐,大門朝向時鐘堤岸,第一個拱廊。」

  「這個女人瘋了……」女商人說,「應該跟隨著她。」

  大概誰也追不上雷翁蒂娜,她簡直在飛。醫生也許能對這一點作出解釋:這些上流社會的女子,力氣沒處使,在生活的緊急關頭怎麼會有這麼大的精力。伯爵夫人越過拱廊,向邊門奔去。她的速度是那麼快,連值勤的警察都沒有看見她進去。她像被狂風歡送的羽毛,一下子落到了鐵柵欄上,瘋狂地搖撼那上面的鐵條,竟然將握在手上這根鐵條掰了下來。她把兩段鐵條紮向自己的胸口,鮮血頓時飛濺出來。她倒在地上,喊道;「開門!開門!」那叫聲使看守直打冷戰。

  掌握鑰匙的人跑了過來。

  「開門!我是總檢察長派來『救死人的』!……」

  伯爵夫人從木桶街和時鐘堤岸繞圈子時,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裡奇先生料到了她的意圖,便從司法大廈內部下到了附屬監獄。儘管他行動迅速,但到達時,伯爵夫人已經昏倒在第一道鐵柵欄跟前。從警衛室下來的警察將她扶起來。人們一見到監獄長便打開邊門,將伯爵夫人抬進書記室。她這時站立起來,接著雙手合十,跪在地上。

  「讓我看他一下吧!……讓我看他一下吧!……哦,先生們,我不會幹壞事的!如果你們不想眼看我死在這裡……讓我看看呂西安,不管他是死是活……啊!你在這裡,我的朋友,你來選擇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了下去,「你是善良的,」她繼續說,「我一定愛你!……」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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