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六五


  下午五點鐘,艾絲苔打扮成一個新娘。她穿一條白緞裙子,外罩鑲著花邊的禮服,系白腰帶,穿白緞鞋,美麗的肩膀上披一塊英國針鉤花邊的披肩。她模仿童貞女的髮式,頭戴新鮮白山茶花。她的胸前露出一串價值三萬法郎的珍珠項鍊,這是紐沁根送給她的。六點鐘,她已經梳妝完畢,但是仍然關著門,不讓任何人進入,包括紐沁根。歐羅巴知道呂西安將被帶進她的臥室。呂西安七點左右來到,歐羅巴設法讓他進入夫人房中,任何人都沒有發現。

  呂西安看到艾絲苔的姿態,心裡想:「為什麼不跟她一起遠離人世,去魯邦普雷地產上生活,永遠不再返回巴黎呢!……對這一生活,我已付了五年定金。這個親愛的姑娘,她的情義是永遠不會中斷的……到哪兒去找這樣卓絕的人兒呢?」

  「朋友,你是我心中的上帝,」艾絲苔說,她在呂西安面前的墊子上跪下一條腿,「祝福我吧……」

  呂西安想把艾絲苔扶起來,親吻她,同時對她說:「親愛的寶貝,你開什麼玩笑啊!」他試圖摟住艾絲苔的腰肢,但是,艾絲苔用一個既表示尊敬又表示厭惡的動作掙脫了。

  「我再也配不上你了,呂西安。」她說,眼眶裡充滿了淚水,「我懇求你,祝福我吧,向我保證在市立醫院捐贈一份兩張病床的基金……因為教堂裡的祈禱,上帝只能寬恕我自己……我太愛你了,我的朋友。最後,請你告訴我,我曾經使你感到幸福,你有時還會想到我……是嗎?」

  呂西安發現艾絲苔這樣鄭重其事,誠心誠意,不禁若有所思。

  「你想自殺!」他終於用經過深沉思考後的語調說。

  「不,我的朋友。可是今天,你看,你擁有過的那個純潔、貞節、深情的女子死了……我很擔心悲哀會奪去我的生命。」

  「可憐的孩子!你等一下,」呂西安說,「兩天來,我作了很大努力,我已經與克洛蒂爾德接上了頭。」

  「老是克洛蒂爾德!……」艾絲苔怒氣衝衝地說。

  「是的,」他接著說,「我們通了信……下星期二上午,她動身去意大利,我將在楓丹白露,也就是她去意大利的路上跟她見上一面……」

  「啊!你們這些人,要什麼樣的老婆?……一塊木板條!……」可憐的艾絲苔叫起來,「嘿,如果我有七、八百萬,你會不娶我嗎?……」

  「真孩子氣,我正要告訴你,如果這一切都不成,除了你,我不會要別的女人……」

  艾絲苔低下頭,以便不讓別人看見她突然變得蒼白的臉和湧出的眼淚。她擦去了淚水。

  「你愛我嗎?……」她懷著深深的痛苦望著呂西安說,「好了,這就是我的祝福。不要糟蹋自己的名譽。從隱秘的小門過去吧,裝作剛從前廳進入客廳的樣子。吻一下我的前額。」她說。她拉住呂西安,狂熱地將他緊緊摟住,貼在自己的胸口上,說:「出去吧!……出去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當這個半死不活的人在客廳出現時,客廳裡的人發出一片讚歎聲。艾絲苔的雙眼映出無窮深遠的光彩,誰見了這樣的眼睛,就會神魂顛倒。藍黑色的秀髮使那山茶花更加豔麗。總之,這個卓絕的姑娘所尋求的一切效果都已達到,沒有人能與她媲美。她似乎是她周圍這一切超級豪華的最高體現。她還是那樣機智幽默,用一股沉著冷靜的巨大力量主持著這場瘋狂的盛宴。在巴黎音樂學院音樂會上,哈貝納克指揮歐洲第一流音樂家演奏莫紮特和貝多芬作品達到最高境界時所表現的力量也不過如此。可是艾絲苔驚恐地發現,紐沁根吃得很少,也不喝酒,只盡主人的情誼。到了半夜,已經沒有一個人清醒了。酒杯都被砸碎,以後再也不用它們了。兩塊北京條紋綢窗簾被撕爛了。比西沃平生第一次喝醉酒。他們事先策劃要鬧一場:大家排成兩行,手擎枝形大燭臺,唱著《塞維利亞的理髮師》中的Buona Sera,將艾絲苔和紐沁根送入洞房。但這時,誰都無法站穩身子,女人們在長沙發上睡著了,這場鬧劇未能實現。紐沁根獨自一人把手伸給艾絲苔。比西沃雖然已經半醉,見到他們這般情景,還有力氣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像裡瓦羅爾對德·黎希留公爵最後一次婚姻所說的那樣:「應該通知警察局……這裡要出事……」開玩笑的人以為是開玩笑,但卻不幸被言中。

  ﹡哈貝納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國小提琴家和樂隊指揮。
  ﹡意大利文「晚安」。這是歌劇《塞維利亞的理髮師》第二幕第九場中的五重唱。 ﹡裡瓦羅爾(一七五三—一八〇一),法國作家。
  ﹡黎希留八十四歲時與一個年輕寡婦進行第三次結婚。


  德·紐沁根先生直到星期一中午才在自己家裡露面。但是,到了一點鐘,他的經紀人告訴他,艾絲苔·馮·高布賽克小姐上星期五已叫人賣掉了三萬法郎的公債,剛剛拿到現金。

  「可是,男爵先生,」他說,「當我正說起這筆轉讓時,德爾維爾先生的首席文書來到我家。他看了艾絲苔小姐的真名實姓後,對我說她能繼承七百萬的遺產。」

  「啊!」

  「是的,她可能是經營貼現的老高布賽克的唯一繼承人……德爾維爾將核對一下事實。如果您情婦的母親就是那個荷蘭美女,那麼她就繼承……」

  「我基(知)道,」銀行家說,「她向我講過她的經歷……我馬向(上)開(給)德爾維爾寫一封短信!……」

  男爵坐到辦公桌邊,給德爾維爾寫了一封短信,派一個僕人送去了。然後,下午三點鐘,他從交易所出來後,又來到艾絲苔那裡。

  「不管什麼藉口,夫人都不許別人叫醒她,她上了床,正在睡覺……」

  「啊,見貴(鬼)!」男爵大聲說,「埃(歐)羅巴,雨(如)果她聽到自己要秦(成)為大富翁,她系(是)不會生氣的,……她能繼秦(承)七百萬。老高布賽克喜(死)了,留下了介(這)七百萬,你的女居(主)銀(人)系(是)他的唯一繼承銀(人)。她母親系(是)高布賽克的親甥女,而且高布賽克也立了遺囑,我相信像他介(這)樣的百萬富翁系(是)不會叫艾絲泰(苔)受窮的……」

  「啊!好啊,你的統治就此結束了,你這個老江湖騙子!」歐羅巴瞪著男爵說,那放肆傲慢的姿態能跟莫裡哀筆下的女僕相比。「嗨!阿爾薩斯的老烏鴉!……她愛你就跟人們愛瘟疫差不多蔔一天曉得!幾百萬呐!……她可以跟自己情人結婚了!哦!她會多麼高興!」

  德·紐沁根男爵聽了這番話,就像挨了晴天霹靂。普呂當斯·賽爾維安丟下男爵,準備第一個去向女主人稟報這時來運轉的消息。老頭子剛才還似乎沉浸在神仙般的肉欲之中,正在如醉如癡,以為幸福已經到手。就在他極度興奮激昂的時刻,這番話給他的愛情澆了一瓢涼水。

  「她在披(騙)我!……」他喊起來,雙眼湧出淚水,「她在披(騙)我!……哦,艾絲泰(苔)……哦,我的命根子……我是多麼愚蠢!這樣的鮮花是永遠不會為老頭子開放的……我能買到一切,就是買不到青春!……哦,我的上帝!……叫我怎麼辦?我將會遇到什麼?這個可惡的埃(歐)羅巴,她說得對嗎?--艾絲苔有了錢,她會棄我而去……還不如上吊算了?我嘗到了這火一般美妙的樂趣,如果沒有這種樂趣,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天哪……」

  這只「猞猁」一把揪掉了自己的假頭套,三個月來他一直用它掩蓋自己花白的頭髮。這時,紐沁根聽到歐羅巴一聲尖叫,他驚跳了一下,全身顫慄。可憐的銀行家站起來。他剛剛飲下這杯幻想破滅的苦酒,兩腿發軟,走了過去。沒有什麼比不幸的酒更能醉人了。他一到艾絲苔的房門口,便見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毒藥的作用使她面部發青,她死了!……他一直走到床邊,跪了下來。

  「你說得對,她對我介(這)樣說過!……她是為我而死的……」

  帕卡爾,亞細亞,屋子裡所有的人都跑來了。大家亂亂哄哄,感到震驚,而不是悲傷。人們不知怎麼回事。男爵重新成了銀行家。他感到懷疑,不慎問起那七十五萬法郎的年金在哪裡。帕卡爾、亞細亞和歐羅巴怪模怪樣地面面相覷。德·紐沁根先生認為有人盜竊或謀殺,便立即出去了。歐羅巴看見女主人的枕頭下有一個鬆軟的包裹,她猜出裡面是鈔票,便說要給女主人整理一下衣眼。

  「亞細亞,你去通知先生!……還沒有知道自己有七百萬就死了!高布賽克是死去的夫人的舅公!……」她高聲說。

  帕卡爾明白了歐羅巴的伎倆。亞細亞一轉身,歐羅巴便打開了那個小包。可憐的風塵女在包上寫了這樣幾個字:「請交給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先生!」七百五十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在普昌當斯·賽爾維安眼前閃閃發光。她叫道:「這下半輩子不是可以快快活活、正正經經過日子了嗎!……」

  帕卡爾沒說一句話。他的竊賊的天性勝過了對「鬼上當」的忠誠。

  「杜呂死了,」他拿起這筆錢回答說,「我的肩膀還沒有打上犯人烙印,我們一起逃走吧,把錢分開帶著,別讓人一鍋端。然後咱們就結婚。」

  「可是,躲到哪裡去呢?」普呂當斯說。

  「巴黎。」帕卡爾回答。

  普呂當斯和帕卡爾立刻下樓,兩個正經人轉眼間變成了竊賊。

  「孩子,」馬來亞女人剛要向「鬼上當」說話,「鬼上當」便對她說,「你去找一封艾絲苔的信來,我寫一份式樣規範的遺囑,然後你將遺囑樣本和信送交吉拉爾,叫他抓緊時間,要在人家到這裡上封條之前把遺囑塞到艾絲苔的枕頭下。」

  他便起草了如下的遺囑: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先

  生外,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他仁慈地將我從惡習和墮落生

  活中拯救出來。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而不願重新陷入這種

  生活。在我棄世之日,我將自己擁有的一切贈迭並留給上文所

  述的呂西安·夏爾東·德·魯邦普雷,條件是在聖羅克堂區

  教堂為這個將一切、包括最後思念獻給他的人作一台終身彌

  撒,使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艾絲苔·高布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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