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交際花盛衰記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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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狹窄、陰暗、泥濘的街道裡,開設著一些外表簡陋的工廠。到了晚上,它們呈現出神秘而充滿強烈對照的面貌。聖奧諾雷街,納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製造業、服裝和各種工藝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個對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從這些光華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來,一進入周圍這些蜘網般的小街,就會立刻產生一種淒涼恐懼的心情。瓦斯燈明亮的光流過後便是濃重的黑影。遠處有一盞昏暗的街燈,發出模模糊糊搖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過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鋪已經打烊,還在開門營業的也很不像樣:一家肮髒而沒有燈光的下等咖啡館,還有一家賣花露水的內衣店。你的肩膀會感到一陣有損健康的潮濕而寒冷的重壓。過往車輛很少。有些角落陰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聖紀堯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幾個街的拐角。市政府對清洗這個大麻風病院仍然無能為力,因為娼妓早已在這裡紮下了大本營。讓這些小街保留它們的淫穢景象,對巴黎這個天地來說也許是一種幸運。人們在白天經過這些街道時,無法想像到了晚上會變成什麼樣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屬任何階層的稀奇古怪的人在這裡逛來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牆前晃動,影子都有了生命。牆和行人之間,悄悄地穿行著盛裝的女子,她們邊走邊說著話。一些微微啟開的門裡發出響亮的笑聲。傳到耳邊的都是拉伯雷所謂的解凍的語言。街道鋪路石中間迸發出陳腐的音調。這聲音並不模糊,它標誌某種含意:如果是嘶啞的,那還是人的聲音;如果與歌聲相似,那就完全沒有人的味兒,而是接近哨聲了。經常可以聽到口哨聲。最後,是靴跟的難以名狀的挑動和嘲弄味兒。這一切令人頭暈目眩。在這裡,氣候條件已發生了變化:冬天感到熱,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麼天氣,這奇異的大自然總是給人們提供同一個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筆下的荒誕世界就在這裡。一些隘口通向純潔的街道,那裡有行人,商店和油燈,最有數學頭腦的收銀員從那邊穿過這些隘口來到這裡,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真實的東西了。 昔日王后和國王管理妓女並沒有什麼顧慮,當今衙門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對這些都城的膿瘡,它們比那些王后和國王更加倔傲或羞怯。當然,由於時代的變遷,管理措施也應改變。涉及個人和他們自由的措施是個棘手的間題,不過,對於純物質的構成物,如空氣、光亮和場地,人們也許應該寬容和放手些。倫理學家、藝術家和賢明的行政人員對過去的王宮木廊商場一定會惋惜不已,那裡養著那些羔羊﹡,閒逛的人走到哪裡,她們也一定會跟到哪裡;但是,如果她們在哪裡,閒逛的人也去哪裡,這不更好嗎?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奪目的地段,那令人著迷的閒逛場所,晚上已禁止家裡人去那裡了。警察局沒能利用某些小巷在這方面提供的財源來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劇院舞會上那個被一句話擊得癱軟的女子,近一兩個月來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醜陋的房子裡。這房子連著一幢巨大建築的圍牆,石灰剝落,裡面不深,但很高,從街上採光,很像一個鸚鵡架。房子的每一層有一個兩居室的套間,上下有一列狹窄的樓梯,緊靠牆壁,從位於一側的窗子透進光亮。窗子外邊可以看到樓梯的扶手。每一層樓梯口的標誌是一個污水槽,這是巴黎最令人憎惡的特點之一。店鋪,還有底層與二樓之間的中二樓,當時屬一個馬口鐵器具商。房東住在二層,其他四層由一些輕挑但十分體面的縫紉女工佔用。由於租用建築得如此奇特、地段又這樣合適的房子十分困難,這些女工必須爭取房東和門房的重視和好感。這個區域有大量這類房屋,商業上派不上用場,只能經營那些不穩定的難以啟齒或缺乏尊嚴的行業。這個街區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釋。 看門的女人于清晨二點鐘看見艾絲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個男青年送回來。下午三點鐘,她剛剛跟住在上一層的一個縫紉女工商議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個尋歡作樂的場所,上車前向看門的女人表示,她對艾絲苔不大放心,因為沒有聽見她的動靜,也許還在睡覺,但這種睡法似乎有點兒可疑。艾絲苔小姐住在五層,門房裡只有那個看門的女人,她因無法去那裡瞭解情況而感到不安。她於是決定叫馬口鐵器商的兒子看守她的門房,那是一個位於中二樓牆的凹處類似壁龕的地方。就在這時候,一輛出租馬車停靠到了門口。車裡出來一個男人,從頭到腳裹著一件技風,那意圖顯然是想掩蓋他的禮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見艾絲苔小姐。看門人於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關在屋裡,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很說明問題。來客登上門房上方的臺階時,看門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飾有銀帶扣,她還確信見到了教士長袍腰帶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樓去詢間車夫。車夫閉口不作回答。看門人心裡更明白了幾分。 教士敲門。沒有任何回答,只聽到輕微的歎息聲。他用肩頭撞開門,也許是慈善心給了他這樣的力氣,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幹這種事的人才有這樣的勁頭。他急忙走進第二個房間,看見可憐的艾絲苔雙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聖母像前,更確切地說,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這個輕佻的女子正在咽氣。一個已經燃盡的煤爐可以說明這個可怕的早晨所發生的事故。她的風帽和長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鋪並不零亂。這個可憐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創傷,從歌劇院回來後可能已經作好了一切安排。燭臺的託盤裡盛著蠟油,一根燭芯凝固在蠟油裡,這說明艾絲苔是何等全神貫注地進行了她的最後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淚水,證明瑪德萊娜﹡的真誠的絕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勢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勢。這徹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絲苔不擅長尋死,她的房門還敞開著,她沒有考慮到,有了兩間房子的空氣,就要有更多的煤氣才能使人窒息。屋內的氣體只能熏得她昏迷過去。樓梯上進來的新鮮空氣使她漸漸感覺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裡,陷入了憂鬱的沉思,並沒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觸動。他注意觀察她最初幾下動作,好像在凝視某個動物。他的目光從倒在地上的軀體移向幾件無足輕重的物品,表面上顯得無動於衷。他看了看這房間的家具,一塊蹩腳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織紋,已經蓋不嚴被磨損的冰涼的紅磚地,一張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鋪著帶有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黃色平紋布床罩;一張孤零零的沙發,兩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著同樣的平紋布,窗簾也用這種布製成。灰底小花的壁紙因年代久遠而已經變黑,上面沾滿了油膩。一張桃花心本縫紉桌。壁爐上堆滿了劣質廚房用具。兩捆已經用過的粗柴。石砌窗臺上零亂地放著幾粒玻璃珠子,與一些首飾和剪刀混在一起。一個弄髒的線團,幾隻灑過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頂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條泰爾諾披巾堵著窗子,一件豔麗的長裙掛在一個釘子上,一張小長沙發,光禿禿的,沒有坐墊,一些破舊而難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羡慕的高統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盤,盤裡還留有最後一餐飯的剩餘物品,還有一些白鋼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窮人的銀餐具;一個小筐裡裝滿了土豆和待洗的內衣,上面放著一頂鮮豔的薄紗便帽;一個質量很差的帶鏡子的衣櫃敞著門,裡邊空空蕩蕩,可以看到衣櫃擱板上有一些當票。這就是悲哀和歡樂,貧窮和富裕的物件的總和,看後令人產生強烈的印象。 ﹡瑪德萊娜:《聖經》中被耶穌改宗的女罪人,此處喻海罪的風塵女艾絲苔。 這破碎什物中殘留的豪華,這個如此適合於姑娘的放蕩生活的家,這個倒臥在零亂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斷裂的車轅下的一匹馬,而這匹馬還配著鞍轡,還綁著韁繩。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裡是否在想,這個迷途的女子能在這樣的困頓中接受一個富家子弟的愛情,至少她是沒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間物件的淩亂歸咎於生活的放蕩?他是否動了惻隱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懼?他是否萌動了慈善之心?誰見了他這樣兩臂交叉,眉頭緊蹙,嘴唇顫動,目光尖刻,都會認為他懷著一腔悽楚怨恨的感情,內心充滿相互矛盾的思慮,醞釀著陰險可怖的計劃。一個漂亮豐滿的乳房幾乎壓在彎曲的上身下面;由於垂死者用力蜷縮,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動人體形從黑色裙子下顯露出來。當然,教士對這些都是無動於衷的。姑娘的頭部已經下垂,從後面看去,呈現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軟和富於彈性的頸背,充分發育的美麗赤裸的雙肩,這些也沒有使他動心。他沒有把艾絲苔扶起來,他似乎也沒有聽見標誌人蘇醒過來的那種令人心碎的呼吸聲。直到姑娘發出一聲淒厲的嗚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駭人的目光,他才將她扶起來,並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輕而易舉,說明他臂力過人。 「呂西安!」她喃喃地說。 「愛情回來了,女人不遠了。」教士痛苦地說。 這時,這個巴黎糜爛生活的受害者瞧見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帶著孩子抓住嚮往已久的東西時發出的笑容,說:「這麼說,如果不跟上帝重歸於好,我是不會死的了。」 「你可以補贖你的罪過,」教士說,一邊在她前額上灑了一點兒水,並從一個角落找了一瓶醋讓她聞。 「我覺得生命不但沒有拋棄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撲來。」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勢向他表示感激,然後這樣說。 這令人愉悅的表意動作能完美地說明這個奇特的姑娘的綽號。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這樣的手法來誘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教士問,一邊給她喝一杯糖水。 這個男人似乎很熟悉這些奇異的家用器物,他對這裡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這種到每個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樣的特權,只有國王、妓女和強盜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這個奇怪的教士停頓片刻又說,「你跟我講講,什麼原因促使你犯下這最後的罪行,這已經開始的自殺。」 「這件事很簡單,神甫。」她回答說,「三個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過著放縱的生活。我從前是最低賤最卑鄙的女人,現在,我僅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請允許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憐的母親,她是被人謀殺的……」 「是被一名船長,在一幢可疑的房子裡。」教士打斷悔罪者的話,說,「我瞭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們女性中如果有哪個過不體面生活的人能夠得到寬恕的話,那就是你,因為你沒有良好的榜樣。」 「哎!我沒有受過洗禮,也沒有受過任何宗教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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