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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沉思錄之二十九 論夫妻和睦

  我的思想無限友愛地伴隨著婚姻走遍了神奇的婚姻生活各個階段,我自己似乎也和本書一開始時便研究的那對年輕夫婦一起變得垂垂老矣。

  我思想上體驗過人類愛欲初期的強烈感受,大致勾劃了(無論多麼粗糙)夫妻生活的主要大事,和那麼多並不屬￿我的女人進行過鬥爭,不遺餘力地批判過如此多無中生有的性格,目睹過如此多的激烈爭吵,現在已經精神倦怠,對生活的種種事情都懶得思考。我感到自己似乎患了卡他性炎,戴上了綠色的眼鏡,兩手發顫,似乎要將下半輩子和本書的下半部分用來為上半輩子和本書上半部分的荒唐言行作一番辯解了。

  我看到我周圍有一群大孩子,他們並非我的骨肉,我身邊還坐著一個女人,她並非我妻子。我似乎覺得額上佈滿了皺紋。前面是壁爐,爐火劈啪作響,而我住的是一間古老的臥室……我感到一陣恐怖,不禁以手撫心,暗自思忖:「這顆心難道已經完了嗎?……」

  我象一位老檢察官,絲毫不感情用事。一個事實除非象拜倫爵士在一句詩中所說那樣,有兩個可靠的假目擊者作證,否則我是不相信的①。任何面孔都騙不了我。我悶悶不樂,心情灰暗。看透了世情,再不抱任何幻想。我最神聖的友誼已經被人背叛。我和妻子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我們最短的一句話也仿佛是把匕首,將我們的生命刺個對穿。我處於可怕的寧靜之中。這就是老年人所獲得的安寧!老人內心先擁有墓地,不久墓地便擁有老人。老人逐漸習慣寒冷。如同哲學家告訴我們,人的死是零星進行的,並且幾乎總會騙過死神:被死神乾枯的手抓住的,難道真的總是生命嗎?

  ①參看拜倫作品《唐璜》。

  啊!但願能趁年輕活蹦亂跳的時候死去!……值得羡慕的命運!不正如同一位可愛的詩人曾經說過那樣「把自己的一切幻想帶著一起走,象一位東方的君主,用自己的一切鑽石、珍寶、一切人類的財富為自己殉葬」嗎?這樣說來,我們難道不應該對天地萬物中所蘊藏的溫柔慈愛之元神給予百般眷顧嗎?事實上,大自然精心著意地將我們的衣服一件件剝去,只剩下赤裸裸的靈魂,使我們逐漸失去聽覺、視力、觸覺,使我們的血液循環減緩,體液凝滯,對生與死都無所感覺。大自然還對我們脆弱的外殼象母親一樣關懷備至,對我們的感情以及夫妻之愛所產生的雙重生活亦呵護有加。它首先派來信任之神,伸出手,袒露心懷,對我們說:「看!我永遠聽你的吩咐……」接踵而來的是冷淡之神,拖著無精打采的步子,邊走邊把長著金髮的頭顱轉過去打呵欠,就象一個年輕的寡婦不得不耐心傾聽即將給她簽署年金證明的神甫說教一樣。冷漠之神來了。她躺在長沙發上,再也不考慮寬衣解帶,而過去,由於欲念的驅使,她會純潔無瑕地迅速把裙子撩起。現在,她往夫妻睡的床上投去一瞥,目光談不上是無恥還是正派,而且,如果她有任何需求的話,那不過是一些綠色的水果,好喚醒她上顎麻木的味蕾罷。最後,人生的哲學經驗之神出現了,額上佈滿疑雲,神情倨傲,用手指出結果而不是原因,平和的勝利而不是激烈的戰鬥。她和佃戶估量拖欠的地租並計算孩子的嫁奩。她把一切都換算為物質。

  她的魔棒一揮,生活便凝固如塊,霧氣沉沉。以前一切似汩汩水流,現在卻成了礦山的石頭。歡樂只存在於我們的內心,而且受到評價,它只不過是一種感受,一種短暫性的發作,而今天,靈魂所需要的是一種境界。只有幸福才是永恆,它安息于絕對的安寧之中,有規律的飲食、睡眠和遲鈍了的器官機能之內。

  「這太可怕了!……」我大叫了起來,「我年輕、充滿活力!……讓世界上所有的書而不是我的幻想滅亡吧!」

  我離開實驗室,沖向巴黎。當我看見面前走過最迷人的臉孔時,發覺自己並不老。第一位出現的年輕貌美、錦衣華服的女人以她火一般的目光使我自願中的魔法煙消雲散。我向杜伊勒裡宮花園走去,但在裡面剛走上幾步,便瞥見本書談到的婚姻目前階段的具體體現。在談到這一階段的時候,我真想按照我對婚姻的理解,寫出婚姻的特點,使婚姻理想化、人格化,而現在我所看到的卻是連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也創造不了的極其完美的象徵。

  你可以想像一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穿著一件棕紅色的細腰身羊毛大衣,左手牽著一根系在一隻英國鬈毛獵犬頸圈上的綠色繩子,右臂挽著一個穿黑褲子、黑絲襪的男人。那男人頭上戴著帽子,帽沿隨意地翹起來,帽沿下面,兩邊露出幾撮白髮,象鴿子的翅膀。磨損了的禮服領子翻下來,可以看見他油膩膩的黃色後脖,上面晃動著一條羽翮般粗細的小髮辮。這對夫婦邁著大使的步伐走著。每當鬈毛小狗搖尾乞憐的時候,那位至少有七十多歲的丈夫便得意地停下來。

  我趕緊跑到我沉思錄這一活生生的形象前面,回頭一看,認出是諾塞伯爵的朋友T侯爵,真是一驚非小,因為他很久以前便說過,要把我在「床的理論」(請參看沉思錄之十七)那一章裡講述的那個未完故事的結局告訴我。

  「我榮幸地向您介紹,」他對我說道,「這位是T侯爵夫人。」

  我向那位臉色蒼白而且滿臉皺紋的夫人深深一躬。夫人的前額系著一圈壓平了的鬈髮,不僅不能產生任何魅力,反而使她臉上的皺紋顯得更難看了。嘴上塗了點口紅,使她頗似外省風華已去的女伶。

  「我想,先生,您不會對我們這樣的婚姻有什麼異議吧?」

  老頭兒對我說道。

  「這種婚姻自有羅馬法律的保護!……」我大笑著回答道。

  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目光透著不安和責難,似乎在說:

  「我活到現在這麼大年紀,難道只能做人的姘婦?……」

  我們走到一個陰暗的小樹叢中,在一張長椅上坐下。這個小樹叢在一個高高的平臺角上。從平臺往家具貯藏室那邊望去,下面便是路易十六廣場①。時值晚秋,落木蕭蕭,黃葉紛紛飄下,但陽光仍然散發出令人感到舒服的絲絲暖意。

  ①即今協和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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