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婚姻生理學 | 上頁 下頁


  說著,他做了一個手勢,似乎指出遠處有一個書海,本世紀出版的所有的書在裡面洶湧起伏,象波浪一樣。十八開本的在書海上彈跳,八開本的被扔進去,發出沉重的聲音,落入海底,很困難地又浮起來,因為有十二開本的和三十二開本的擋住,後兩種尺碼的書多極了,四下漂浮,如輕飄的浪沫。怒海翻騰,卷起一大群新聞記者、印刷所監工、紙商、學徒、印刷所職員。只見他們的頭和書本混雜在一起,千萬個聲音同時叫嚷,象一群正在沐浴的小學生。有幾個人駕著小船來來往往,把書撈起,送到岸上一個身材高大、態度倨傲的人面前,這人穿一身黑色衣服,乾瘦而冷漠。他就是書店老闆和廣大讀者。魔鬼用手指指著一條剛剛掛滿彩旗的小船,這條船正揚帆急駛,上面沒有懸掛國旗,只貼著一張海報。接著,他又譏諷地笑了笑,尖聲讀出海報上的字:「婚姻生理學」。

  愛情在作者心裡油然而生,但魔鬼卻讓他安靜下來,因為如果他返回有一個女人居住的房子①,他便會面臨一個強大的對手了。幾年過去,除了愛情的困擾,沒有其他煩惱。作者只為自己的老毛病被另外一種新的毛病治好了。不料一天晚上,他出席巴黎一個沙龍,有幾個人站在壁爐前談論一個文社,另一個屬￿這個文社的人突然發言,用陰沉的聲音,講述了下面這個故事。

  ①房子在這裡指腦子。如果這一情況是真的話,下面的「幾年」大概就是指巴爾札克與德·貝爾尼夫人邂逅的第一個階段。

  「我在根特的時候,當地發生了一件事。一位已經寡居十年的夫人,染上了不治之症,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三個旁系繼承人守候在她身旁,生怕她臨終的遺囑把財產贈給城裡的女修道院。病人一聲不吭,似已睡著。死神也似乎正悄悄降臨。病人的臉上毫無表情,逐漸泛出蒼白的顏色。你們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冬夜裡,三個親戚默默地坐在床前。一個上了年紀的女看護搖搖頭,醫生憂形于色,眼看病情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他一隻手拿著帽子,另一隻手向那三位親戚打了個手勢,似乎在說:「我再來也沒辦法了。」在這一片莊嚴肅穆的氣氛中,可以聽見雨雪打在百葉窗上,發出隱約的噝噝聲。最年輕的那位繼承人擔心光線會刺傷垂死者的眼睛,便在床前的蠟燭上安了一個遮光罩。這樣一來,圓圓的燭光只可微微照亮臨終者的枕頭。病人蠟黃的臉突出在光影裡,好象一個失去光澤的銀十字架上鍍金不夠精緻的基督像。灶裡藍色的火苗發出飄忽不定的微光,照著陰暗的房間,一台戲即將在這裡收場……果然,一根火炭忽然從灶裡滾落地板,仿佛預告一件大事馬上便要發生。隨著這一聲響,病人猛地坐了起來,睜開象貓一樣明亮的雙眼。在場的人無不大驚失色,直愣愣地看著。痛人看見火炭在地上滾。大家還沒來得及制止病人那種發狂的行動,病人已經跳下床,抓起火鉗,把火炭扔回壁爐裡。看護、醫生和那幾個親戚一擁上前,抱起垂危的病人,把她放上床。病人的頭又回到枕上。不到幾分鐘,病人便咽了氣,死後兩眼還盯著地板上剛才那塊炭火碰到的地方。梵·奧斯特羅埃姆伯爵夫人一死,三個旁系繼承人互相投了一瞥懷疑的目光。他們已經不再想到他們的嬸娘,一齊指了指那塊神秘的地板。他們是比利時人,腦子裡的算計比眼光還快。三個人低聲說了三句話便合計好了,誰也不離開房間,派一個僕人去叫個工人來。然後,三人圍著那塊藏著金銀的地板,眼看喊來的小學徒一鑿鑿下去,心裡怦怦直跳。木板鑿開了。「嬸娘動了!……」最年輕的那個繼承人說道。「沒有,那不過是光線晃了一下!」最年長的那個回答,他們的眼睛同時緊盯著死者和地板下的寶藏。就在火炭滾過的地方,三個悲傷的親戚發現一大塊用石膏封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鑿開!……」老繼承人說道。學徒鑿子下去,不料出現了一個人頭,還有一些衣服的殘片。大家認出了是伯爵。全城人本來以為他已經死在爪哇,他的妻子還為此曾經哭得很傷心哩。

  講這個古老故事的人身材又高又瘦,黃褐色眼睛,棕色頭髮。作者覺得這個人和以前困擾他的那個魔鬼之間,頗有些相象之處,只不過這個陌生人沒有分叉的蹄而已。忽然,作者耳邊響起了通姦這個字眼,於是,他腦子裡象敲了一下鐘,眼前又出現了以前這個神妙的詞使他看到的那一連串淒慘的形象。

  從這個晚上起,一部尚未存在的作品很奇怪地又開始折磨他了。而在作者的一生當中,沒有一個時期象現在這樣,被這本書倒黴的主題所引起的那麼多虛幻想法所困擾。但他勇敢地抵抗這個精靈,雖然這精靈拚命把生活中最微小的事情和這一部未知的作品聯繫在一起,並象海關關員那樣,在一切東西上都打上嘲弄的符號。

  幾天以後,作者碰見兩位夫人。其中第一位是拿破崙宮廷中最富人情味、最有才智的女人之一,曾經在社會上獲得過很高的地位,但後來王政復辟,她一下子被拉了下來,從此深居簡出。第二位年輕貌美,當時在巴黎飾演一個時髦女人的角色。她們彼此是朋友,一個四十歲,另一個二十二歲,兩人雖有所追求,但虛榮心各不一樣①。作者對其中一位並不是外人,而另外一位也猜到了這一點,因此,儘管有他在場,她們也毫無顧忌,繼續談她們女人本身的事。

  ①第一個女人,研究者們公認是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一八二四年時她正好四十歲,是巴爾札克的情婦,關於第二位到底是誰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您發現嗎,親愛的,女人一般只喜歡呆頭呆腦的男人。」

  「您說什麼呀,公爵夫人?您又怎樣把這種看法和女人對丈夫的厭惡聯繫起來呢?」

  (作者心想:這簡直是蠻橫無理。難道這女人是魔鬼扮的不成?……)

  「不!親愛的,我一點也不開玩笑,」公爵夫人回答,「自從我冷眼觀察過我以前認識的人以後,我真有點替自己擔心。風趣往往鋒芒畢露而傷害我們,太風趣的男人也許還會使我們害怕。但如果他驕傲的話,他便不會妒忌,因而不會博得我們的歡心。總之,我們也許喜歡把一個男人提高到和我們一樣,而不喜歡把自己提高到他的水平……天才的人有許多成功的地方使我們與之分享,但蠢人則給人以快樂。我們寧願總聽見人說:『真是個美男子!』,而不願我們的情人被選入法蘭西研究院。」

  「講到這兒行了,公爵夫人!您真嚇死我了。」

  接著,那年輕的風流女子把所有她認識的女人所瘋狂迷戀的男子一一作了描繪,認為其中沒有一個是風雅之士。「可是,根據我的看法,」她說道,「她們的丈夫倒比較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