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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你以為我沒有骨氣嗎?不,阿泰茲,我是一個孩子,被愛情纏住了。」

  接著他說出他的處境。

  阿泰茲聽到柯拉莉的情形,感動了,說道:「讓我看看你的文章。」

  呂西安拿出原稿,阿泰茲念著笑了笑,歎道:「聰明誤用到這個田地!」他看見呂西安在椅子上垂頭喪氣,的確很痛苦,便不說下去了。一會兒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明天還你。輕薄的訕笑是侮辱作品,認真嚴肅的批評有時等於讚美;我能使你的書評保持你我的尊嚴。並且我的缺點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個人爬上荒涼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時候,偶而會發現一個果子給他解渴;這個果子就是你!」呂西安說著,撲在阿泰茲懷裡,一邊哭一邊親他的額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這裡了,將來再還我吧。」

  阿泰茲莊嚴的說道:「我認為定期的懺悔是個騙局。那麼一來,懺悔變了作惡的獎品。懺悔可是一種貞操,是我們對上帝的責任。懺悔過兩次的人是最可惡的偽君子。我怕你只想用懺悔來抵消你的罪孽!」

  呂西安聽著這幾句話失魂落魄,慢吞吞的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經過阿泰茲修改,送回來了,呂西安帶往報館。從此他鬱鬱不樂,有時面上也遮蓋不了。晚上他看見競技劇場客滿,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臺的激動,再加他對柯拉莉的愛情,情緒越發緊張。各式各樣的虛榮心成了問題,他眼睛望著觀眾的表情,象被告望著法官和陪審員的臉:聽見場子裡一有唧唧噥噥的聲音就發抖;臺上有一點兒小事,柯拉莉上場下場,音調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驚膽戰。柯拉莉演的是一出開始可能失敗而以後仍會走紅的戲,那天可是失敗了。柯拉莉出場沒有人鼓掌,正廳裡冷冰冰的使她吃驚。除了卡繆索的包廂,別的幾個都沒有掌聲。二樓和三樓上的人把卡繆索噓了好幾回。鼓掌隊拍手的方式明明過火,被樓廳的看客喝住了。瑪丹維爾很勇敢的鼓掌,假仁假義的佛洛麗納,拿當,曼蘭,在旁附和。戲完全砸了。柯拉莉的更衣室裡來了一大批人,他們的安慰使她愈加難受。女演員回去,灰心絕望,主要還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了呂西安。

  「咱們被勃羅拉出賣了,」呂西安說。

  柯拉莉內心受到傷害,發了一場高燒,第二天不能登臺。她的藝術生涯眼看擱淺了。呂西安藏起報紙,躲在飯間內拆看。所有的副刊編輯都說,戲失敗的責任在於柯拉莉:她對自己估價太高,她在大街上討人喜歡,可不適宜進競技劇場;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力,不該擔任那個角色。呂西安看到許多評論柯拉莉的文章,跟他當初對付拿當的一套假仁假義的手法沒有分別。他好比克羅托內人米龍①劈開了橡樹,一雙手被樹幹卡住了一樣,氣得臉色發青。他的朋友們用殷勤,關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話,替柯拉莉出了一些極惡毒的主意。他們勸她演另外幾種人物,正是奸詐的記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這些保王黨刊物的論調,准是拿當教唆出來的。至於自由黨的大報和小報,用的又是呂西安常用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柯拉莉聽見一兩聲抽噎,從床上起來走到呂西安身邊,發現了報紙,拿來看了,看完一聲不響又去睡了。佛洛麗納跟打擊柯拉莉的一夥通同一氣,早就料到這個結局,把柯拉莉的臺詞背熟了,還由拿當幫她排練。戲院當局不肯放棄這本戲,打算叫佛洛麗納接替柯拉莉。經理來探望可憐的女演員,她流著眼淚,生氣全無;等到經理當著呂西安說出當晚不能不照常開演,佛洛麗納能夠擔任柯拉莉的角色,柯拉莉卻一骨碌坐起來,跳下床,叫道:

  「我照樣能上臺。」

  ①米龍,公元前六世紀希臘的大力士和運動健將。

  說完她暈過去了。佛洛麗納補了她的缺,一舉成名,因為她把戲救活了,受到所有的報紙讚揚,從此變了你們都知道的名角兒。呂西安看見佛洛麗納成功,氣壞了。

  他對柯拉莉說:「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還是你給她的飯碗!競技劇場要是願意,盡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呂邦潑雷伯爵,發了財,和你正式結婚。」

  「廢話!」柯拉莉說著,兩眼無神瞅了他一下。

  「廢話?」呂西安叫道。「要不了幾天,你就好住進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備馬車;讓我來給你寫個劇本!」

  他拿著兩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黴鬼一連呆了七小時,心情激動得象發瘋,臉上冷冰冰的裝做若無其事。從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經過多少風浪:最多贏到三萬,出門的時候一文不剩。回去發現斐諾在他家中等著,要他的小品文。

  呂西安還不聰明,在斐諾面前發牢騷。

  斐諾回答說:「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這次向後轉,動作太快了,當然要失去自由黨報刊的支持,他們的力量比保王黨和政府派的報紙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補償你意料中的損失,就不應該轉移陣地;無論如何,聰明人總是先去看看朋友,說明自己的理由,把脫黨的事跟他們商量一下,那他們就變成你的同謀,向你表示同情,約好互相幫助。拿當和曼蘭對他們的夥伴就用這個辦法。豺狼雖狠,不傷同類。你對付這件事老實得象綿羊。你在新加入的黨內要不張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頭一個翅膀。人家為著拿當自然要犧牲你了。老實告訴你,你攻擊阿泰茲的文章惹動了公憤,外面鬧得沸沸揚揚。據說和你相比,馬拉①竟是聖人了。大家正在佈置,預備向你進攻,將來你的書非被他們打下去不可。

  說起你的小說,進行得怎樣啦?」

  ①馬拉(1743—1793),法國大革命時期左派領袖之一,當時被稱為「人民之友」。

  呂西安指著一包校樣說:「這是最後幾頁了。」

  「政府派和極端派報刊上攻擊阿泰茲的文章,有些沒有署名,大家說是你寫的。此刻《覺醒報》天天向四風街上的一幫人放冷箭,諷刺的話說得挺滑稽,所以更惡毒。萊翁·吉羅的刊物背後,的確有一個小小的政治集團,態度很嚴肅,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權。」

  「我八天沒有進《覺醒報》的門了。」

  「啊!別忘了我的小文章。馬上寫五十條來,稿費一次給你,不過要配合報紙的色彩才行。」

  接著斐諾隨隨便便講了一個關於掌璽大臣的小故事,說是在交際場中流傳,正好給呂西安做題目,寫一篇逗笑的稿子。

  呂西安雖然疲倦,為了掙回賭輸的錢,照樣頭腦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氣寫了三十條,每條兩欄。稿子寫完,呂西安帶著上道裡阿書店,打算碰到斐諾,私下交給他;同時也想問問出版商,為什麼他的詩集擱著不印。他看見鋪子裡擠滿了人,都是他的對頭。他一進去,大家寂靜無聲,不說話了。呂西安發覺被新聞界列入黑單,反而勇氣百倍,象以前在盧森堡走道上一樣暗暗發誓:「我一定勝利!」道裡阿態度不軟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說他有他的權利:印《長生菊》要趁他高興,要等呂西安的地位能保證詩集暢銷,他是把全部版權買下來的。呂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規定,道裡阿有印行《長生菊》的義務。道裡阿的意見正好相反,說是在法律上誰也不能強制他做一樁他認為要虧本的買賣,時機是否恰當只有他能決定。此外,有一個無論哪個法院都會同意的辦法:呂西安不妨歸還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交給一個保王党的出版商承印。

  呂西安走出鋪子,覺得道裡阿的緩和的口氣比第一次見面時的傲慢更氣人。這麼說來,詩集要等呂西安有一個強大的幫口撐腰,或者他本人有權有勢的時候,才能出版的了。詩人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頭立刻行動的話,他那時的絕望竟可以使他自殺。他發現柯拉莉躺在床上,面無人色,病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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