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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三十六 轉移陣地

  第二天,呂西安早上醒來,受著柯拉莉的撫慰,十分快活。女演員對他格外溫柔,恩愛,似乎要用最豐富的感情補償他新生活的清苦。那天她嬌豔無比,又白又嫩,團皺的頭巾底下露出幾綹頭髮,眼睛笑眯眯的,說話興高采烈,象窗裡射進來的朝陽,把這個寒傖而動人的場面蒙上一層金光。臥房還過得去,壁上是紅鑲邊的湖色花紙,有兩面鏡子,一面在壁爐架上,一面在五斗櫃上面。貝雷尼斯不聽柯拉莉阻止,自己花錢買來一條舊地毯,把光禿寒冷的地磚遮蓋了。一口有鏡子的大櫥和一口五斗櫃放著兩個情人的衣衫。桃花心木的家具釘著藍布面子。貝雷尼斯在患難中搶救出一隻座鐘,一對瓷花瓶,四套銀刀叉,六把小羹匙。臥室外面的餐室,同年薪一千二的公務員家裡的差不多。廚房在樓梯台對面。貝雷尼斯睡在廚房頂上的閣樓上。房租不超過三百法郎一年。難看的屋子,臨街的大門有一扇堵死了,改做看門人住的小房間,開著一個小窗洞監視十七個房客的進出。在公證人嘴裡,這種鴿籠式的屋子叫做生息的房產。呂西安發現房內擺著一張書桌,一把靠椅,紙筆墨水一應俱全。貝雷尼斯相信柯拉莉在競技劇場登臺一定成功,柯拉莉看著用藍緞帶釘的臺詞本子,她們倆都興致挺好,把詩人酒醒以後的憂急跟愁悶一掃而空。

  他說:「只消上流社會不知道我這個斤斗,咱們就好爬起來。不管怎麼樣,眼前還有四千五百法郎!我要在幾家保王黨的報紙上儘量利用我的地位。《覺醒報》明天創刊,現在我對新聞界內行了,要好好的幹一下!」

  柯拉莉親著呂西安,只覺得他的話是一片深情。貝雷尼斯在火爐旁邊擺好桌子開飯,端上幾樣家常菜:一盤炒雞子,兩塊豬排,還有咖啡和奶油。有人敲門。進來三個真心朋友:阿泰茲,萊翁·吉羅,米歇爾·克雷斯蒂安。呂西安又詫異又感動,請他們坐下來一同吃飯。

  「不客氣,」阿泰茲說。「我們有事找你,比慰問更要緊;我們才從旺多姆街來,你的事都知道了。呂西安,我的主張,你清楚得很。在別的情形之下,看見你採取我的政治立場,我只有高興;可是以你眼前的地位,參加了自由黨的報紙再變為極端派,你不能不喪失人格,一輩子都洗刷不了你的污點。希望你看在我們的友誼份上,不管這友誼減淡了多少,別這樣污辱自己。你攻擊過浪漫派,右派,政府,如今不能再替浪漫派,右派,政府辯護。」

  呂西安說:「我的行動自有不平凡的想法做根據。目的正當,任何手段都行。」

  萊翁·吉羅說:「或許你還不瞭解目前的局勢。政府,宮廷,波旁王室,專制派,總括一句,一切反對立憲制的政體,儘管對於鎮壓革命的方法分成許多不同的派別,至少在必須取締輿論這一點上是一致的。《覺醒報》,《霹靂報》,《白旗報》的創立,都是為反擊自由黨的誹謗,侮辱和嘲笑。這些行為我也不贊成。正因為作家的神聖的天職受到褻瀆,我們才創辦一份態度嚴正的刊物,不久就能發生顯著的影響,成為一股有威信的,受人尊重的勢力,」吉羅順便插進這幾句。

  「保王黨和政府派的炮火是報復的第一步,準備對自由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呂西安,你知道結果怎麼樣?報紙的訂戶多數在左派方面。輿論跟戰爭一樣,總是人多的一邊得勝。將來你們全是無賴,說謊的人,國民公敵;對方卻是衛國的戰士,正直的君子,殉道的聖者,其實他們也許比你們更虛偽,更惡劣。這種以毒攻毒的辦法勢必助長報紙的惡勢力,把新聞界最卑鄙的行為肯定為正當的。謾駡啊,人身攻擊啊,都成為報紙應有的權利,用來迎合訂戶的利益,而且因為雙方都用,變了沒法推翻的力量。等到禍害的範圍全部顯出來了,為了貝裡公爵被刺而頒佈的,從國會開幕以來暫停執行的,限制和取締的法令,又要恢復。臨了法國公眾如何看待兩派報紙的論戰,你知道沒有?他們會聽信自由黨的暗示,以為波旁家有心取消大革命的物質成果,大家已經到手的成果,他們早晚要起來把波旁家轟走的。你不但污辱了自己的人格,將來還落在打敗的一面。你年紀太輕,在報界中資格太淺,對於幕後的策動,種種的陰謀詭計,認識不足,而嫉妒你的人只嫌太多,自由黨的報刊對你一齊喊打的時候,你可抵抗不住。你勢必捲入黨派的惡鬥。那些黨派至今還在發高熱,不過他們的瘋狂從一八一五和一八一六年的暴行①轉到了思想方面,變成議會中的舌戰和報上的筆戰。」

  ①拖拿破崙二次下野,王政復辟以後,大量屠殺拿破崙黨徒及共和黨人。

  「各位朋友,」呂西安說,「我不是你們想像中的糊塗蟲,詩人。不管將來有什麼遭遇,反正好處已經到了我手裡,那是自由党即使成功也不可能給我的。等到你們勝利,我的目的早已達到了。」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笑道:「我們可以割掉你的……頭髮!」

  呂西安回答:「那時我有了孩子,割掉我腦袋也沒用。」

  三個朋友不懂呂西安的意思。他自從交結了上流社會,貴族的驕傲和虛榮心發展到頂點。詩人看得很准,認為仗著德·呂邦潑雷伯爵的姓氏和頭銜,他的美貌和才氣便是一筆巨大的財產。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東太太,德·蒙柯奈太太,用這根線象小孩兒拴一個金殼蟲一般拴著呂西安。呂西安再也飛不出那個固定的圈子。三天以前,德·圖希小姐的客廳裡有人說:「他是我們的人,他思想正確!」叫呂西安聽著得意非凡,何況德·勒農庫,德·納瓦蘭,德·葛朗利厄三位公爵,拉斯蒂涅,勃龍代,美麗的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德·埃斯格裡尼翁伯爵,德·呂蔔克斯,一般最有勢力的人物,在宮廷中最得寵的保王黨,都祝賀他轉移陣地。

  阿泰茲道:「話說完了。將來你的清白跟自尊心,比誰都不容易保持。即使你真心對待的人也要瞧你不起,那時你就非常痛苦了,我知道你的性格。」

  三個朋友和呂西安告別,沒有向他親熱的伸出手來。呂西安鬱鬱不樂,愣了一會。

  「噯!別把那些傻瓜放在心上,」柯拉莉說著,跳上呂西安的膝蓋,拿鮮嫩美麗的手臂繞著他的脖子。「人生是兒戲,他們竟那麼當真!何況你馬上要成為呂西安·德·呂邦潑雷伯爵了!必要的話,我可以和掌璽局勾搭一下。我也有辦法進攻那色迷迷的德·呂蔔克斯,要他把詔書弄到手。我不是早說過嗎,如果你只差一塊墊腳石達到你的目的,儘管踩在柯拉莉的屍首上!」

  第二天,呂西安同意《覺醒報》把他列入撰稿人的名單。政府發出十萬份說明書,提到呂西安的名字仿佛保王黨收服了一個人。呂西安參加慶功宴,在弗拉斯卡蒂附近的羅貝爾酒家吃了九個鐘點,出席的全是保王党新聞界的要人:瑪丹維爾,奧日,德斯坦,還有至今在世的一大批作家,照流行的說法,他們都跟君主政體和教會勾搭上了。

  埃克托·曼蘭說,「咱們一定要給自由黨看看顏色!」

  拿當打算弄戲劇,認為在這方面打天下不能讓官方跟自己作對,也就投入這個陣營。他說:「諸位,要同他們開仗就得一本正經的幹,不能拿軟木塞當子彈!所有古典派的自由党作家,不問年齡性別,都是我們笑駡的對象,一個都不能放過。」

  「咱們要清清白白,不受出版商的樣書,禮物,金錢的勾引。新聞事業也得整頓一番。」

  「對,」瑪丹維爾說,「Justumettenacempropositivi-rum!①要跟敵人勢不兩立,說話越尖刻越好。我要揭穿拉斐特的真面目,說明他是吉勒一世②!」

  ①拉丁文:不屈不撓,拿定主意。
  ②走江湖戲班的戲碼中有一個愚蠢可笑,膽小無用的丑角,叫做吉勒。從十八世紀起這個人物被戲劇界普遍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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