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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十 第三種書店老闆

  新學生高高興興回到旅館打扮起來,周到細緻,和他倒黴那天,預備上歌劇院進德·埃斯巴太太的包廂一樣,不過這一回衣服合身多了,他已經適應了。上面是夜禮服,底下穿一條緊身淺色長褲,一雙有繐子的漂亮靴子,當初花四十法郎買的。又濃又細的淡黃頭髮叫人燙了一下,灑了香水,亮晶晶的頭髮卷兒梳成波浪式。他自以為有本事,有前途,昂昂然揚著臉。一雙細氣的手保養很好,杏仁般的指甲顯得乾淨,紅潤。黑緞子的衣領襯托著雪白滾圓的下巴,光采奕奕。

  從拉丁區出來的青年沒有一個比他更好看的了。

  呂西安象希臘的神道一樣俊美,雇了一輛街車,七點前一刻趕到塞爾韋爾咖啡館門口。看門女人叫他爬上五樓,把複雜的地形說了一遍。他一一記著,好容易在一條又長又黑的走道盡頭發現一扇門打開著,一望而知是拉丁區最常見的房間,不管是這裡,是克呂尼街,是阿泰茲家還是克雷斯蒂安家,呂西安到處只看見青年人的窮苦。可是到處有一股特殊的氣氛反映各種窮人的性格。這裡的窮是窮得陰森森的可怕。一張沒有帳幔的胡桃木床,床前鋪一條舊貨店買來的愁眉苦臉的毯子;不大通氣的壁爐的煙和雪茄的煙把窗簾熏黃了;壁爐架上一盞卡賽爾牌子的煤油燈是佛洛麗納送的,還不曾進當鋪;一口桃花心木的五斗櫃黯談無光;桌上堆著紙張,扔著兩三支羽毛翻卷的筆,圖書只有前一天或當天帶回的幾本。所謂家具就是這些。房內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幾雙舊靴子在一個屋角張著嘴打呵欠,破襪子象鏤空的花邊;另外一角是壓扁的雪茄,肮髒的手帕,一件變做兩件的襯衫,顏色模糊的領帶。總而言之是一個文人的帳棚,擺的東西有名無實,簡直是四壁皆空。床頭的小幾上放著幾本白天看過的書,一個菲瑪德圓筒打火機。壁爐架上橫七豎八放著一把剃刀,兩支手槍,一隻雪茄煙匣。一塊木板上吊著一個擊劍用的面罩,底下掛幾根交叉的鐵棍。此外還有三把單靠,兩把椅子,便是放在那條街上最下等的旅館裡也還不大夠格。房間又髒又淒涼,說明住的人過著不安靜不嚴肅的生活:只是為了睡覺,急急忙忙工作,迫不得已才住的,巴不得快快離開。這種不要面子的,亂七八糟的景象,跟阿泰茲的清潔整齊,不失體統的貧窮比起來,不知有多少差別!……呂西安隱隱然想起阿泰茲的勸告,可是他不加理會,因為艾蒂安嘻嘻哈哈的亂扯一陣,遮蓋他墮落生活的醜惡。

  他說:「這是我的狗窠,我的大場面在邦迪街。我們的藥材商替佛洛麗納佈置了一所新屋子,今晚開幕。」

  艾蒂安·盧斯托穿著黑褲子,擦過鞋油的皮靴,上衣的紐扣一直扣到頸窩;襯衫給絲絨領遮掉了,大概要等佛洛麗納替他更換;他刷著帽子,想出新一下。

  呂西安道:「咱們走吧。」

  「別忙,我還等一個書店老闆,要弄幾個錢。等會或許要打牌,我一個子兒都沒有;另外還得買手套。」

  那時兩個新朋友聽見走道裡響起腳聲。

  盧斯托道:「他來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什麼姿態在詩人面前出現,你等著瞧吧。你還沒領教時髦出版商道裡阿的威風,先來見識見識奧古斯丁河濱道上的老闆。他又開書店,又做銀錢生意,販賣文學界的廢銅爛鐵,這個諾曼底人原來是賣生菜出身。」盧斯托隨即高聲叫道:「進來吧,韃子?」

  「來了,」對方嗄著嗓子回答,聲音象破鐘。

  「帶了錢嗎?」

  「錢?鋪子裡沒有錢了,」一個年輕人說著,走進屋子,用好奇的神氣望著呂西安。

  盧斯托接著說:「你早先欠我五十法郎。這兒有兩部《埃及遊記》,大家說妙極了,插圖很多,包你好銷;斐諾已經收下錢,要我寫兩篇稿子。還有沼澤區的紅人,維克多·杜康熱新出的兩部小說。還有初出道的保爾·德·科克①寫的第二部作品,也是兩部,跟杜康熱是一派的。還有兩部《陶爾的締瑟》,外省生活寫得挺好。定價總共一百法郎。所以,巴貝,你得給我一百法郎。」②

  巴貝瞧著書,檢查書邊和封面。

  盧斯托道:「噢!放心,書都保存得挺好。《埃及遊記》沒有裁開③,保爾·德·科克,杜康熱,還有壁爐架上的《論象徵》,都沒有裁。那本講象徵的書免費奉送,空想的東西最討厭,我要趁早送掉,免得跑出蛀蟲來。」

  ①保爾·德·科克(1794—1871),當時的法國小說家。
  ②新書賣給舊書商,照定價對折;第二句所謂一百法郎包括原欠五十法郎。
  ③法國出版傳統,新書一律不切書邊,讓讀者隨裁隨讀。


  呂西安道:「那你怎麼寫書評呢?」

  巴貝好不詫異的望瞭望呂西安,回頭對盧斯托冷笑道:

  「一聽就知道這位先生運氣好,不是文人。」

  「告訴你,巴貝,他是詩人,而且是個大詩人,准會壓倒卡那利,貝朗瑞,德拉維涅。他不飛則已,一飛沖天!除非他投河自盡,那也要漂到聖克魯①呢。」

  ①聖克魯,塞納河下游的風景勝地,離巴黎二十六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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