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五四


  呂西安道:「我這種心情自然得很,難道你們為此責備我嗎?」

  萊翁·吉羅道:「他不瞞我們還是可取的,他還坦白;可是我擔心他將來會提防我們。」

  「為什麼?」呂西安問。

  「因為我們看到你的心,」約瑟夫·勃裡杜回答。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道:「有些事你明知道和我們的原則抵觸,可是你心中有個鬼,會替你把那些事說做正當的。你將來並非在思想上強詞奪理,而是在行動上以曲為直。」

  阿泰茲道:「啊!呂西安,我就怕這一點。你思考問題的時候冠冕堂皇,表現你很高尚,做出事來偏偏不大正當……

  你永遠不能跟你自己一致。」

  呂西安道:「你們的責難有什麼根據呢?」

  費爾讓斯道:「親愛的詩人,你愛面子的心難道那麼強,便是在朋友之間也擺脫不了嗎?這一類的虛榮說明一個人自私得可怕,而自私就會毒害友誼。」

  「噢!天哪,」呂西安叫道,「我多麼愛你們,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如果你的愛和我們之間的相愛一樣,你會把我們多麼樂意給你的東西,這樣急不可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我們嗎?」

  「我們這兒絕對不借貸,只有互相贈送,」約瑟夫·勃裡杜不客氣的說。

  「親愛的朋友,」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我們不是對你嚴厲,而是為了預防,怕你有一天貪圖痛快,寧可來一下小小的報復,不珍重我們純潔的友誼。我勸你念一念歌德的《塔索》,了不起的天才寫的最偉大的作品;塔索喜歡華麗的衣著,盛大的宴會,愛聲名,愛炫耀。唉!但願你成為塔索而不象他那樣放蕩。萬一受到世俗的繁華誘惑,希望你不要動搖,仍舊留在這裡……你對虛榮的要求,不如轉移到思想方面。就算荒唐,寧可思想荒唐,行為還是要正派;千萬別象阿泰茲說的,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壞事情。」

  呂西安低下頭去:朋友們說的不錯。

  他眼神挺嫵媚的望著大家,說道:「我承認不及你們剛強,我的筋骨受不住巴黎的壓力,沒有勇氣奮鬥。各人的氣質,能力,生來就有參差,而善和惡的另外一面,你們比誰都清楚。

  老實說,我已經很累了。」

  阿泰茲說:「我們會支持你的,這種地方正用得著忠實的朋友。」

  「我最近得到的接濟只能應付一時,咱們彼此都一樣的窮,我不久又要遭到困難的。克雷斯蒂安全靠臨時的主顧,在出版界中一點辦法都沒有。畢安訓不在這個圈子裡。阿泰茲只認識發行科學書和專門著作的書商,他們對專印新文藝的出版家毫無力量。荷拉斯,費爾讓斯·裡達,勃裡杜,在另一方面工作,同出版社隔著十萬八千里。我非挑一條路走不可。」

  畢安訓說:「還是走我們的路吧,不要怕吃苦!拿出勇氣來,相信你的工作!」

  呂西安很激動的回答:「在你們不過是吃苦,在我是死亡。」

  萊翁·吉羅微笑著說:「雞還沒啼到三遍,①這個人就要背棄工作,向懶惰和巴黎的糜爛生活投降。」

  ①耶穌被捕前夕,告訴他的門徒彼得,說第二日雞鳴以前,彼得要三次否認他。

  呂西安笑著問:「你們這樣用功又有什麼出路呢?」

  約瑟夫·勃裡杜說:「從巴黎出發到意大利,決不能在半路上見到羅馬。在你心目中,小豌豆長出來就該拌著牛油,現成炒好才行。」

  米歇爾·克雷斯蒂安說:「這種小豌豆只是替貴族院議員的長子預備的。我們可是自己種,自己澆水,味道反而更好。」

  大家說著笑話,扯到別的題目上去了。這些目光犀利而感情細膩的人,有意讓呂西安忘掉那場小小的爭執。從此以後,呂西安知道要蒙蔽他們極不容易。不久他又悲觀絕望了,只是竭力隱藏,不給朋友們發覺,認為他們是絕不妥協的導師。他的南方人脾氣最容易在感情方面忽上忽下的波動,打的主意自相矛盾。

  他好幾次說要投入新聞界,朋友們始終警告他:「萬萬使不得!」

  阿泰茲說:「我們所認識的,喜愛的,又美又文雅的呂西安,進了那個地方就完啦。」

  「新聞記者的生活,作樂和用功經常衝突,你決計抵抗不了,而抵抗是德性的根本。能夠運用自己的勢力,操著作品的生殺之權,會使你欣喜欲狂,不消兩個月就變為一個十足地道的記者。當上記者好比在文藝界中當上執政。什麼都說得出的人,結果什麼都做得出!這句名言是拿破崙說的,而且不難理解。」

  呂西安道:「不是有你們在我身邊嗎?」

  費爾讓斯道:「那時可不在你身邊了。一朝當了記者,你怎麼還會想到我們?歌劇院的紅角兒,受人崇拜,坐著綢裡子的車廂,還會想到她的村子,母牛,木屐嗎?記者的思想要有光彩,念頭要轉得快,這些長處你只多不少。你想到一句俏皮話就覺得非說不可,便是叫你的朋友傷心也顧不得。我在戲院後臺碰到一般記者,只覺得噁心。報界是一個地獄,幹的全是不正當的,騙人的,欺詐的勾當,除非象但丁那樣有維吉爾保護,①你闖了進去休想清清白白的走出來。」

  ①但丁在《神曲》中說他遊歷地獄是由拉丁詩人維吉爾指引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