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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我寫了一部法國的歷史小說,近於瓦爾特·司各特一路,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請你們收買。」

  波雄把手裡的筆放在桌上,朝呂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維達爾虎著臉瞧著作者,回答說:「先生,我們不出版,只經銷。我們自己出書的話,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並且只收買正經書,象歷史和什麼概論之類。」

  「我的書非常正經,目的是把擁護專制政體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體的新教徒的鬥爭,寫出一個真面目來。」

  一個夥計在外面叫:「維達爾先生!」

  維達爾走出去了。

  波雄不客氣的揮了揮手,說道:「我不說你的小說不是傑作,可是我們只銷現成的書。你去找買稿子的人吧,比如盧浮宮附近雄雞街上的道格羅老頭,便是出版小說的。你要是早一些開口,剛才就好見到波萊,他跟道格羅和一些木廊書店是同行。」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詩集?」波雄氣衝衝的嚷道,「你當我什麼人,」他朝呂西安冷笑一聲,往鋪子的後間去了。

  呂西安穿過新橋,想著許許多多念頭。剛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話,他聽懂了一些,知道在書店老闆的眼裡,書不過是低價收進,高價售出的商品,同頭巾店老闆看待頭巾一樣。

  他想:「我找錯了門路」;可是發覺文學有這樣一副惡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驚。

  他在雄雞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實的鋪子,原來是剛才走過的,綠色的店面漆著幾個黃字:道格羅書店。他記得在布洛斯閱覽室中念過的小說,好幾部的封面插圖底下有這個名字。呂西安忐忑不安的走進鋪子,富於幻想的人遇到鬥爭總是這樣。他看見一個很特別的老頭兒,帝政時代出版界中的一個怪物。道格羅穿著古老款式的黑禮服,前面是大方擺,後面是鼇魚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織成顏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著一根鏈子,一把銅鑰匙,在寬大的黑紮腳褲上晃來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蔥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襪和銀搭扣的皮鞋。他光著頭,花白的頭髮亂七八糟,頗有詩意。波雄稱為道格羅老頭的傢伙,從他的禮服,紮腳褲和鞋子來看,象文學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襪子,又是個做買賣的。他的相貌也有這股奇怪的混合味兒:威嚴而霸道的神氣,凹下去的臉孔,儼然是個修辭學教師;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緒不寧的表情,明明是個書店老闆。

  呂西安問道:「這位可是道格羅先生?」

  「是的,先生……」

  呂西安道:「我寫了一部小說。」

  出版商道:「你年輕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紀跟寫作無關。」

  「對,」老出版商說著,接過稿子。「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題目不壞。好吧,先生,你把內容簡單的說一說。」

  「先生,這是一部瓦爾特·司各特式的歷史小說。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鬥爭的性質,寫成兩種政體的鬥爭,王權在鬥爭中受到嚴重的威脅。我是贊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異想天開。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應你。我更喜歡拉德克利夫太太①一路的小說,不過你倘若工作認真,稍微有些風格,意境,思想,安排情節的能力,我很樂意幫忙。我們要求什麼?……不是優秀的稿子嗎?」

  ①拉德克利夫(1764—1823),英國女作家,專寫神怪和恐怖小說,十九世紀初期在法國很受歡迎。

  「什麼時候聽回音?」

  「我今晚下鄉,後天回來,那時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認為合式的話,後天就好談判。」

  呂西安看他這樣和氣,轉錯了念頭,掏出《長生菊》來。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哦!你是詩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說了,」老人把稿子還給呂西安。「起碼詩人寫散文總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廢話充數,一定要說出些東西來。」

  「可是瓦爾特·司各特也寫詩啊……」

  「不錯,」道格羅又變得軟和了。他看出這個青年很窮,便留下稿子,說道:「你住哪兒?我過一天去看你。」

  呂西安寫了地址,沒想到老人別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餓肚子的伏爾泰和孟德斯鳩鎖在頂樓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說道:「我才從拉丁區回來。」

  呂西安告別的時候心上想:「這個人真好!對年輕人多熱心,而且是個識貨的行家。不是嗎?我早就告訴大衛:只要有本領,在巴黎是容易出頭的。」

  呂西安又快活又輕鬆的回去,做著功成名就的好夢。他忘了在維達爾和波雄的賬桌上聽到的可怕的話,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讓他準備新作品。他從這個希望出發,定下不知多少計劃!發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點兒沒置辦東西。他在布洛斯閱覽室成天看書,耐著性子等回音。過了兩天,道格羅對於呂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現的風格感到驚異,賞識他的人物寫得誇張,那在故事發生的時代也說得過去;也注意到他的想像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寫處女作的時候往往有這種氣魄;道格羅居然不拿架子,親自上旅館訪問他未來的瓦爾特·司各特。他決意花一千法郎買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權,另外訂一份合同要呂西安再寫幾部。一看見旅館,老狐狸馬上改變主意。——「住這種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個用功的讀書人;給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館的老闆娘聽道格羅問到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回答說:「五樓!」道格羅仰起頭來,看見五樓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這個年輕人長得漂亮,簡直是個美男子,錢太多了會心猿意馬,不用功的,為了咱們的共同利益,給他六百法郎吧,不過是現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樓去,在呂西安的房門上敲了三下,呂西安開了門。屋子裡空無所有。桌上擺著一碗牛奶,一小塊兩個銅子的麵包。天才的窮苦使道格羅老頭看了心中一動。

  他私忖道:「這種樸素的習慣,菲薄的飲食,簡單的欲望,但願他保持下去。」隨即對呂西安說:「看到你我很高興。先生,你同冉-雅克①有好幾點相象,他便是過的這樣的生活。天才在這等地方爆出火花,寫出好作品來。文人的生活正該如此,萬萬不能進咖啡館,上飯店,大吃大喝,糟蹋他們的光陰和才具,浪費我們的金錢。」說著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說不壞。我當過修辭學教師,熟悉法國史;你的作品頗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①指啟蒙時代作家盧梭(1712—1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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