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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澤菲麗娜道:「詩固然暗晦,愛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沒有。」

  弗朗西斯道:「天使長的金甲其實不過是一件薄薄的紗衫。」

  大家礙著德·巴日東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稱讚呂西安的頌歌;女太太們因為沒有詩人捧她們做天使,氣惱得很,裝做不勝厭煩的樣子站起來,臉上冷冰冰的,咕噥著說:

  嗯,好,很好,妙極了。

  洛洛特吩咐她親愛的阿德裡安:「你要是愛我,就不能恭維作者,也不能恭維他的天使。」說話的神氣挺專橫,阿德裡安只有服從的份兒。

  澤菲麗娜對弗朗西斯說:「歸根結底,全是空話,愛情的詩在乎行動。」

  斯塔尼斯拉斯眯著眼睛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接上來說:「齊齊納,我心裡的話被你說出來了,我可不能形容得象你這樣深刻。」

  阿美莉對杜·夏特萊說:「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驕傲收斂一些;她讓人捧做天使長,好象她比我們高出一頭。她還侮辱我們,招來一個藥劑師的兒子,娘是看護病人的,妹子是個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幹活。」

  雅克道:「既然老子賣治蟲的藥餅,應該叫他兒子先吃。」①

  ①原文中蟲與詩只差一個字母,讀音毫無分別;蟲字的複數,寫法也和詩字完全一樣。

  斯塔尼斯拉斯有心賣俏,擺著最動人的姿勢說:「他是承繼他父親的行業,他給我們喝的就是藥水。就算吃藥,我也不喜歡這一種。」

  一刹那間,每個人說了幾句貴族式的刻薄話羞辱呂西安。虔誠的麗麗覺得娜依斯快要幹出糊塗事來,趁早點醒她也是一樁功德。那些小心眼兒的人都好象急於要看戲文的結局,恨不得安排一個詭計,作為第二天說笑的資料;外交官弗朗西斯決心要把這個荒唐的陰謀策劃成功。

  青年詩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決不肯善罷干休的;前任領事不想同一個年輕人決鬥,覺得最好用一樣神聖的,沒法還手的武器制呂西安於死命。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特萊逼呂西安念自己作品的辦法,走過去和主教談天,假裝同他大人一樣對呂西安的頌歌感到興趣;然後故弄玄虛,說呂西安的母親是個傑出的女人,而且極其謙虛,兒子寫詩的題材都是她供給的。呂西安十分孝順,最高興人家稱道他母親的好處。弗朗西斯把這個意思印進了主教的腦子,但等談話之間有個機會,讓主教漏出一句弗朗西斯意想中的話,傷害呂西安。

  弗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圍著呂西安的小圈子,對呂西安放過不少冷箭的人看著格外留心。可憐的詩人完全不懂交際場中的把戲,只顧望著德·巴日東太太;人家問他一些傻裡傻氣的話,他也傻裡傻氣的回答。在場的人的姓名身分,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婦女談什麼好;她們說的幼稚可笑的話,先就使他臉紅耳赤。呂西安覺得自己同這些昂古萊姆領地的貴族隔著十萬八千里,只聽見他們一忽兒稱他沙爾東先生,一忽兒稱他德·呂邦潑雷先生,而他們自己又叫做洛洛特,阿德裡安,阿斯托夫,麗麗,斐斐納。他最窘的是誤認麗麗為男人,把粗暴的德·塞農什先生叫做麗麗先生。那甯錄截住呂西安的話,說道:「什麼!呂呂先生?」羞得德·巴日東太太滿面通紅。①

  ①寧錄是古代傳說中有名的獵人(見《舊約·創世記》),此處指雅克·德·塞農什。呂呂是一種雲雀,與麗麗二字聲音近似;塞農什專好打獵,故用禽鳥的名字諷刺呂西安。

  德·塞農什低聲說:「讓這個小子到這兒來,還介紹給我們,真是糊塗透了。」

  澤菲麗娜問德·皮芒泰爾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覺得沙爾東先生跟德·康特-克魯瓦先生非常相象嗎?」澤菲麗娜故意把話說得很輕而照樣聽得見。

  德·皮芒泰爾太太笑著回答:「也許是精神上相象吧。」

  德·巴日東太太對侯爵夫人說:「仰慕名流倒用不著忌諱。」又望著弗朗西斯補上兩句:「有的女人喜歡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歡崇高偉大。」

  澤菲麗娜沒有聽懂,她覺得她的領事偉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卻站在娜依斯一邊,笑起來了。

  「先生,你很幸運,」德·皮芒泰爾先生叫了他沙爾東,又改口稱他德·呂邦潑雷,「你從來不會感到無聊。」

  洛洛特問道:「你工作很快嗎?」神氣仿佛問木匠做個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時間。

  呂西安挨了這一下悶棍,不禁垂頭喪氣。德·巴日東太太笑著回答:「親愛的,德·呂邦潑雷先生腦子裡的詩意,不比我們院子裡的野草。」呂西安聽著又抬起頭來。

  主教對洛洛特道:「太太,高貴的心靈照著上帝的光,我們再尊敬也不嫌過分。詩是聖潔的東西。所謂詩,就是痛苦。你剛才欣賞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靜的時間才寫得出來!我們應當對詩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遠是苦惱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間給他留著一個席位。」主教拿手按著呂西安的頭,又說,「這青年的確是個詩人,你不看見他清秀的腦門上就有命運的烙印嗎?」

  有人用這樣莊嚴的話庇護呂西安,呂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著主教表示感謝,沒料到正直的教士會拿他開刀。德·巴日東太太得意揚揚,瞧著周圍的敵人,目光象匕首一般直刺過去,惹得她們愈加氣憤。

  詩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擊那些蠢貨,回答說:「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沒有您的智慧,也沒有您的慈悲。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的勞動。工人從礦井裡開採黃金,也不象我們在最貧乏的語言中追求我們的意境那麼艱苦。假如詩歌的目的在於把我們的思想表達得非常明確,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麼詩人對於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該不斷衡量,才能使個個人滿足;必須把兩種對立的力量,邏輯和感情,藏在最強烈的色彩之下;一個字要包含無數的思想,一個畫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總之,詩句是一些種子,應當在別人心裡開花,在每個人的感情刻劃出來的溝槽中開花。要表達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嗎?而強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嗎?所以只有在社會和思想的廣闊天地中,千辛萬苦跋涉過後,才能產生詩歌。創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實的人物,的確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遜的克拉麗莎,謝尼耶的卡米葉,提布盧斯的黛莉,阿裡奧斯托的安傑麗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裡哀的阿爾賽斯特,博馬舍的費加羅,瓦爾特·司各特的蕊貝卡,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杜·夏特萊問道:「那麼你給我們創造些什麼呢?」

  呂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為天才,預告這樣的計劃。而且這一類偉大的出品需要長期的社會經驗,研究人的情欲和利害關係,我還沒有這些準備;不過我正在開始,」他帶著牢騷的口吻對周圍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頭腦需要長期的醞釀……」

  弗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產的時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說:「你的了不起的母親會幫助你的。」

  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話,這一下人人渴望的報復,使每一雙眼睛放出快樂的光彩,每個人嘴邊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德·巴日東先生還糊塗透頂,等了一會兒笑起來,讓他們更加高興。

  德·巴日東太太說:「大人,您這話對我們說來太微妙了些,這些太太們沒有瞭解您的意思。」大家聽著馬上收起笑容,詫異的望著德·巴日東太太。「在《聖經》裡找靈感的詩人,他的真正的母親是教會。——德·呂邦潑雷先生,請你念《聖約翰在巴德摩斯》或者《伯沙撒的宴會》,證明羅馬始終是維吉爾的MagnaParens。①」

  ①拉丁文:偉大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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