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幻滅 | 上頁 下頁
二〇


  「你覺得有趣嗎,斐斐納?」乾癟的麗麗問她鄰座的朋友,也許麗麗是存心來看什麼驚人的表演的。

  「還是別問我的好,親愛的;一聽見讀文章,我眼皮馬上闔攏來了。」

  弗朗西斯道:「但願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們夜晚聽詩。吃過晚飯聽朗誦,我要集中精神,妨礙消化。」

  澤菲麗娜悄悄的說道:「可憐的貓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亞歷山大道:「念得真好;不過我更喜歡惠斯特。」

  因為惠斯特在英文中另外有個意思,①大家認為這話妙不可言。幾個愛打牌的女客接著說,念詩的人也該歇歇了。一兩對客人趁此溜進小客廳。呂西安不好推卻路易絲,主教,以及可愛的洛爾·德·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幾首諷刺詩;詩中的反革命熱情引起了注意,好幾個人被激昂的聲調鼓動了,雖然不瞭解意義,也拍起手來。那種人只會受窮嘶極喊的影響,好比老粗的舌頭只覺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時候,澤菲麗娜打發弗朗西斯去瞧了瞧詩集,告訴她鄰座的阿美莉,說呂西安念的詩原來是印好的。

  ①惠斯特是一種紙牌戲的名字,在英國的方言中也是一個驚歎詞,意思叫人靜默。

  阿美莉聽著很得意,回答說:「那有什麼奇怪?德·呂邦潑雷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書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說的時候望著洛洛特。

  女人們便爭相傳說:「他的詩是自己印的。」

  雅克問道:「那麼幹嗎他要稱為德·呂邦潑雷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藝就應當改名換姓。」

  齊齊納道:「他不是改了姓嗎?不過原來是平民的姓,現在改了母親的貴族的姓。」

  阿斯托夫道:「既然他的詩已經印出來,我們自己會念的。」

  這種胡說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塗,臨了杜·夏特萊只得耐著性子向那些無知的客人解釋,剛才的開場白並非巧妙的託辭,那些美妙的詩是一個保王黨寫的,作者的弟弟瑪麗-約瑟夫·謝尼耶倒是個革命黨。聽著這偉大的詩歌感動的只有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除此以外,昂古萊姆的上層社會都覺得上了當,大不高興。客廳裡隱隱然有一片抱怨的聲音,可是呂西安沒有聽見。內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極力想表達那音律,眼前的俗物變得和他漠不相關,各人的面貌對他好象隔著一重雲霧。他念了那首關於自殺的沉痛的詩,蒼茫憂鬱的情調純粹是古風。接著又念了一首,其中有兩句: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最後朗誦的是一首雋永的牧歌,叫做《奈埃爾》。

  德·巴日東太太心情歡暢,獨自坐在客廳中央出神,一隻手下垂,一隻手扶著頭,不知不覺把頭髮卷兒抻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進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奮勇,過來代眾人請願的時候,我們不難想像,德·巴日東太太受到打擾多麼不愉快。

  阿美莉說:「娜依斯,我們存心來聽沙爾東先生的詩,剛才念的是印出來的作品,雖然很好,那些太太們為了鄉土觀念,更喜歡土產。」

  阿斯托夫對稅務官說:「你不覺得法國語言不宜於做詩嗎?我認為西塞羅的散文反而詩意濃得多。」

  杜·夏特萊答道:「真正的法國詩是輕鬆有趣的一類,是歌謠。」

  阿德裡安道:「歌謠證明我們的語言音樂性很強。」澤菲麗娜道:「叫娜依斯神魂顛倒的詩,我真想領教一下;

  可惜她對阿美莉的態度表示她不願意給我們看樣品。」

  弗朗西斯回答說:「娜依斯為她自己著想也應該要他念;

  只有證明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為才說得過去。」

  阿美莉對杜·夏特萊說:「你辦過外交,還是你去說吧。」

  男爵說:「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書慣會耍這一類花招,他過去攛掇主教。娜依斯礙著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呂西安挑一首記熟的詩來念。阿美莉看見杜·夏特萊男爵馬到成功,向他脈脈含情的笑了一笑。

  「這位男爵真聰明,」她對洛洛特說。

  洛洛特想起阿美莉話中帶刺,說過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話,便笑著回答:「帝政時代的男爵,你從什麼時候起承認的呢?」

  呂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門的青年人想出來的題目,寫過一首頌歌給情人,把她比做天上的仙女。滿腔的熱情使作品顯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歡,覺得只有這一首才能和謝尼耶的詩見個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德·巴日東太太,報告題目:《獻給她》,躲在德·巴日東太太背後,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擺好姿勢,預備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們眼中,娜依斯露了馬腳。她平日儘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圍的人,這一下也免不了替呂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態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聽著一節又一節的詩,她只能低下眼皮,惟恐人家看出她內心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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