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行會頭子費拉居斯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第二天是星期日,不用上交易所,也不用談生意。夫妻倆於是共同度過這一天,在彼此的心中更前進了一步,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正如兩個孩子,恐懼的時刻,本能將他們結合在一起,相互依偎,靠得緊緊地,相互支持。夫妻生活中這種完全幸福的日子,無非出於偶然。它既不是前一日的繼續,與第二天也不相銜接,完全是曇花一現!……於勒和克萊芒絲盡情地享受著,仿佛已經預感到,這是他們愛情生活中最後的一天!

  有一種無從解釋、為人所不知的強大力量,它使行人在暴風雨尚未襲來之時加快腳步;它使垂死的人在死亡到來前幾天,生命和美貌放出異彩,設想著最美好的未來;它使深夜攻讀的學者,在燈光足以將他照亮時,想到將燈置於高處;它使母親,見到目光敏銳的人向她的孩子投過極其深邃的一瞥時,便感到不安。這種力量,該怎樣稱呼它呢?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大災大難的時刻,都受過它的影響。然而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給它找到一個名稱,也不曾研究過它:它比預感要進一步,但還不是幻覺。

  直到第二天,一切順利。星期一,于勒·德馬雷不得不按照慣常的時刻到交易所去。出門以前,他依照老習慣,去詢問妻子是否要順便搭乘他的馬車。

  「不,」她說,「天氣太壞,沒法散步。」

  的確,正下著傾盆大雨。大約兩點半鐘,德馬雷先生去參加經紀人的聚會,然後去金庫。四點,他從交易所出來時,迎面遇見德·摩冷古先生。德·摩冷古先生正在這裡等著他,仇恨和復仇的願望使他的洞察力格外敏銳起來。

  「先生,我有要事相告,」軍官抓住經紀人的手臂說道,「請聽我說,我為人光明正大,不願採取寫匿名信的手段擾亂您的平靜,而寧願與您面談。總而言之,請您相信,假如不是事關我的生死,我自然不會以任何方式干預別人的家庭內部事務。哪怕我自認為有這種權利,也不會那樣做。」

  「如果您要對我說的話,是關於德馬雷夫人的,」於勒答道,「先生,我請您免開尊口。」

  「如果我住口,先生,那麼,您很快就會看見于勒夫人坐在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身旁是一個苦役犯。現在您還要我住口麼?」

  於勒頓時面色慘白。然而他俊美的面孔又迅速恢復了虛假的鎮靜。他把軍官從臨時交易所門口拽到一處屋簷底下,內心的高度緊張使他的聲音都有些含混不清了,他對軍官說道:

  「先生,我聽您說。但是,我要與您進行殊死決鬥,如果……」

  「啊,我同意!」德·摩冷古先生高喊道,「我非常敬重您。先生,您竟然談到死?您可能不知道,恐怕您妻子上星期六叫人對我下了毒。是的,先生。從前天開始,我全身產生了奇異的現象。我的頭髮,透過頭頂,向身體內部滲透著致命的高燒和乏力。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是誰在舞會時碰了我的頭髮。」

  於是,德·摩冷古先生敘述了他對於勒夫人柏拉圖式的愛情和本故事開頭時那一意外事件的詳細情形。他講得極為詳細,沒有漏掉一件事實。

  任何人如果處在經紀人的地位,傾聽這番談話時,其聚精會神的程度,也不會亞於他。而于勒夫人的丈夫有權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震驚。這充分表現了他的性格,他是驚異甚於頹喪。他現在成了法官,審判自己鍾愛的女人的法官。他內心具有法官的剛直不阿,正如他也吸取了法官的堅強不屈精神一樣。他仍是情人,他對這個女人被毀的生命考慮更多,而對自己被毀的生命考慮甚少:他傾聽的不是他自己的痛苦,而是一個遙遠的聲音。那聲音向他呼喊道:「克萊芒絲不會說謊!為什麼她要背叛你呢?」

  「先生,」近衛軍軍官最後說道,「我可以肯定,星期六晚上的那位德·豐卡爾先生,就是警方認為已經死掉的費拉居斯,我認出來了。我立刻找了一個機靈人跟蹤他。我回家後,巧得很,想起了梅納爾迪夫人這個名字。這是伊達在信中提到的名字。根據推斷,伊達當是加害於我的這個人的情婦。我的密使根據這僅有的材料去查訪,很快就向我報告說,這可怕的曖昧關係確實存在。他發現真情比警察局還靈。」

  「先生,」經紀人答道,「您向我傾吐了秘密,可惜我不能對您表示感謝。您向我宣佈了一些證據,也宣佈了一些證人,我等著和他們一一見面。我一定勇敢無畏地去追根求源,使這樁怪事真相大白。但是直到事實證明得一清二楚之前,請允許我表示懷疑。無論如何,您會滿意的。您大概也明白,我們當中必有一人心滿意足。」

  于勒先生回到家。

  「你怎麼啦?」妻子對他說道,「你的臉色白得嚇人!」

  「天冷,」他說,在房中慢慢踱著。這裡的一切洋溢著幸福和愛情。安靜的臥室,正醞釀著致命的狂風暴雨。

  「你今天沒出去嗎?」他又說,表面上似乎是無意地問問。

  他在思考,千百個念頭暗中交織在一起。其中自有嫉妒心在火上澆油,然而他的思考仍是清醒的。可能正好有一個念頭掠過,促使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沒有,」她回答,裝出老實忠厚的語氣。

  這時,于勒瞥見妻子盥洗室內,她白天戴的絲絨帽子上有幾滴水珠。於勒性情暴烈,但也粗中有細。再說他很討厭將妻子置於被迫自圓其說的境地。有的人一遇到這種情況,就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這幾滴水珠就象一道閃電,頓時將他的理智撕得粉碎。他走出臥室,下樓來到門房。看看沒有外人,便對看門人說:

  「富克羅,你說老實話,我給你一年一百埃居①工錢。你若是撒謊,我就把你趕出去。若是你如實報告以後,再與別人談起我的問話和你的答話,那就什麼也不給你。」

  ①埃居,法國古代錢幣名,一埃居一般值三利勿爾,但也有值六利勿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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