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改邪歸正的梅莫特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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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出納員年紀四十上下,光禿禿的腦殼在桌上的卡賽爾燈②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燈光使他黑白相間的鬢髮閃爍著,圓圓的面龐把腦袋勾勒成球狀。臉色象磚瓦一般發紅。蔚藍的眼睛嵌在幾道皺折之內。他有一雙胖得圓滾滾的手。藍呢服在肘關節突出的地方稍微磨損了,加以油光可鑒的褲子的皺褶,顯出穿舊的樣子,儘管努力撣刷也無濟於事。膚淺的人見了會以為他廉潔節約、過於豁達或過於貴族氣才穿舊衣。其實這種人並不少見,他們對小事錙銖必較,對生活中至關重要的東西反倒滿不在乎、隨意揮霍或根本不會料理。出納員的上衣扣縫裡別著榮譽軍團的綬帶,因為他在皇帝麾下龍騎兵裡當過中隊長。紐沁根先生在未做銀行家之前是軍需供應商,早先在出納員地位很高的時候碰見過他,竟能瞭解出納員細緻的情感;後來他不幸從高位跌落下來,紐沁根先生很看重他,給他五百法郎的月薪。這位軍人自一八一三年起做了出納員;當時,他從莫斯科潰退時在斯圖江喀戰役中受的傷已經痊癒,但他在斯特拉斯堡熬了半年,根據皇帝的命令,有幾個高級軍官被送到那裡,接受特別的治療。這個舊軍官名叫卡斯塔涅,具有上校的名譽軍銜,領著二千四百法郎的退休金。 ①《公務員》,「人間喜劇·風俗研究·巴黎生活場景」中的一部長篇小說。見本全集第十四卷。 ②卡賽爾是法國十九世紀上半葉的制燈匠,他發明的這種燈點燃時相當於十支光。 卡斯塔涅,十年來出納員的生涯早已把軍人的意氣消磨殆盡,這時取得了銀行家莫大的信任,他還兼管著賬房後邊密室內的文書工作。紐沁根男爵經常通過一個暗梯下樓,業務就在那裡商定。這個房間好比篩子,各項提案在那兒進行過濾;它又是分析金融市場的會議室;信用證從那裡開出;最後那兒還存放著帳簿和摘記其他辦公室事務的日記本。卡斯塔涅先去把通往樓梯的門關好,這座暗梯連接兩位銀行家設在二樓公館裡那間華麗的辦公室,然後回來坐下,對著開給倫敦瓦希迪訥銀行的幾張信用證凝視了一會兒。接著,他提起筆在所有信用證的下邊,逐一偽造了「紐沁根」的簽名。正當他從這些假署名中尋找哪個模仿得最象的時候,心中忽有所動。似有一個預感朝他喊著:「你不是獨自一個人!」他仿佛被蜂子螫了一下,不由得抬起頭來。於是這個偽造筆跡的人在鐵欄杆後邊,他的賬房的小窗口那兒瞧見一個屏息斂氣、好象停止呼吸的人;這人肯定是從甬道的門進來的,因為卡斯塔涅看見那門已經洞開。前軍人生平第一遭大吃一驚,不禁目瞪口呆。且不說這樣突如其來出現的神秘情況,他跟前這傢伙的相貌就夠嚇人的了。細長的面孔,鼓出的前額,靛青的臉色,同他的裝束一樣充分說明這個不速之客是個英國人,渾身散發出英國佬的味道。他的大禮服翻著硬領,鼓起的領結系在扁管狀的胸飾巾上,胸飾巾的白色烘托出發青的無動於衷的臉龐,冰冷的紅嘴唇仿佛專用於吮吸屍體的血液——看到這些就能猜出他還有一雙扣到膝蓋以上的黑護腿套,這是英國富翁出門散步時必用的半清教徒式的裝備。陌生人目光如炬,叫人無法忍受,感到揪心,而他面容的嚴峻更增強了這種印象。這個乾瘦的人仿佛抱定一條吞噬的宗旨,永遠不會饜足。他一定極其迅速地消化食物,也就無疑可以不斷吞吃而面不改色。一桶名為「陳年老酒」的托凱伊①酒,他能夠灌下去,那洞察人心的銳眼絕不會翻一翻,那刨根問底的理性也絕不會混亂起來。他很有點老虎一般又兇狠又安閒的威嚴神態。 ①托凱伊,匈牙利地名,以產酒聞名。 「先生,我來提取這張匯票。」他對卡斯塔涅說。他的聲音直通出納員的神經末梢,其強烈的程度不下於爆出電花。 「賬房封庫了。」卡斯塔涅回答說。 「它開著呢!」英國人指了指賬房,「明兒是星期天,我等不及。總共五十萬法郎,您金庫裡有,我需要這筆款子。」 「可是,先生,您怎麼進來的呢?」 英國人笑了,這微笑使卡斯塔涅毛骨悚然。陌生人嘴唇構成的傲慢不可一世的笑紋,就是最充分、最不容置辯的答覆。卡斯塔涅轉過身去,抓起五十疊一萬法郎的鈔票。陌生人扔下一張由紐沁根男爵承兌的匯票,他就趕緊把鈔票遞過去。這時他發現這傢伙眼中射出兩道紅光,正好落在信用證的假署名上,便不禁痙攣地哆嗦起來。 「上面……沒……您的……背書。」卡斯塔涅將匯票翻轉過來。 「把您的筆遞給我。」英國人說。 卡斯塔涅呈上方才用來作假的那支羽毛筆。陌生人簽下「約翰·梅莫特」這個姓名,隨後將票據和筆一起交還出納員。 卡斯塔涅端詳陌生人的字體,它是按照東方的書法從右至左寫的①。這時梅莫特悄然退去,出納員抬頭不見人影,失聲叫了出來,當時的心情猶如我們想像自己中了毒之後那樣的痛苦。梅莫特握過的筆引起他的五臟熱呼呼地翻騰,好比服了催吐劑直想作嘔。由於卡斯塔涅認為這個英國人不會覺察他的罪行,他把肚裡的難受歸之於心悸,按照通常的看法,幹壞事的一刹那,必然會心跳的。 ①東方語言中,閃米特諸語言是從右往左書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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