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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邪歸正的梅莫特

  ——獻給德·波姆勒男爵將軍閣下①

  以紀念把我們的父親結合在一起並繼續存在于兒子之間的始終不渝的友誼

  德·巴爾札克

  ①吉爾貝·德·波姆勒將軍(1774—1860)於一八二八年在富熱爾市接待了巴爾札克。他父親弗朗索瓦·德·波姆勒將軍(1745—1823)是巴爾札克父親的朋友。

  有一種人是在社會環境中由「文明」培養出來的,猶如在植物界,花匠從溫室培育出一個雜交品種,它是既不能通過播種,也不能通過接枝繁殖的。這種人是出納員——真正的具有人形的產物,為宗教思想所灌溉,斷頭臺所支撐,被惡習修剪,在四層樓①上一個可敬的婦女和令人煩惱的孩子們中間長大。

  ①在十九世紀,樓房的等級非常明顯。二樓最貴最體面。越往上,租金越便宜,房客的身分也就越低。

  巴黎出納員的數目對生理學家永遠是個謎。誰能解出已知X為出納員的方程式的數值?你能找到這樣一個人嗎,他不斷面對大宗財富,就象貓兒面對關在籠裡的耗子一樣;他有這樣的能耐,一年八分之七的時間、每天七八個小時坐在籐椅上,待在圍著鐵柵的賬房內,不比海軍上尉在船艙中有更多踱步的地方;他幹這種行業,膝蓋和骨盆的骨節都不致硬化;他心胸博大,甘於默默無聞;他由於同金錢打慣交道,以致會感到厭惡——這樣的人好找嗎?不論什麼宗教、道德、學校、教育機構,你去向它們索取這種人吧,試將巴黎這座充滿誘惑的城市、這個地獄的分支,作為它們培育出納員的場所。嘿!如同你向一位好朋友要一千法郎鈔票,他朝你走來似的,各種宗教便會魚貫而過,道德、學校、教育機構、所有大大小小的人類法規都會朝你而來。它們一副弔喪的神態,扮著鬼臉,給你指著斷頭臺,就象你的那位朋友給你指著高利貸者的住所,救濟院成百個大門當中的一個一樣。然而,道德的造化也有任性之時,這兒那兒它也允許產生一些正直人和出納員。因此,我們尊稱為銀行家的那些海盜——他們據有一張三千法郎的執照,仿佛海盜船得到了特許證——對這些道德孵化出來的稀有人物十二分敬重,將他們關在賬房內,為的是把他們看守住,就象政府保護稀有動物似的。倘若出納員有幻想,有情欲,或者其中最完美無缺者愛著妻子,而他的妻子感到厭煩,懷有奢望或者僅僅有點虛榮心,這個出納員就垮掉了。

  查一查銀行史吧,你舉不出一個出納員的例子,擢升到可以稱之為有身分地位的。他們不是進了苦役監,就是逃到國外,或者在沼澤區聖路易街某個三層樓上黯淡度日。巴黎的出納員仔細想一想自己內在的價值,他們確是無價之寶呢!真的,有些人只能做出納員,而另外一些人則克制不住地要當騙子。多麼奇異的文明!「社會」發給「德行」一百路易①的養老年金,三層樓的房間,盡夠吃的麵包,幾條新圍巾,一個老妻和幾個孩子。至於「惡行」,只要它有點兒膽量,只要它會巧妙地玩弄法律的條文,象丟蘭納玩弄蒙特庫科利②似的,「社會」就使它偷來的幾百萬家當合法化,給它戴上綬帶,堆滿榮譽,百般尊崇。政府卻跟這個極不合情理的社會密切配合。它徵募一批十八至二十歲的、才智早熟的知識青年,通過一些與他們年齡不相適應的工作去磨煉他們卓越的頭腦,象園丁選種似的,對他們進行精選。為此,政府訓練出一批掂量才幹的考官來測驗頭腦,就象鑄幣所試煉金子一樣。然後,在最先進的人口每年向它提供的五百個滿懷希望的人中間,它接受了三分之一,將他們放進名為學校的大口袋,在那裡晃上三年。儘管每次接枝都要費很大的資本,政府總算把他們培養成出納員;任命他們做普通的工程師、炮兵上尉;總之,給他們保留了下層等級中最高的位置。當這些精華人物,滿肚子數學,頭腦又塞滿了科學,到了五十歲的時候,政府便給他們四層樓上的房間、妻子兒女和一個小康之家安樂的生活,作為他們服務的報償。如果從這些上當的人中間,產生五六個能人,爬到了社會的頂點,這豈不是一個奇跡?

  ①路易,法國古金幣名,值二十法郎。

  ②丟蘭納(1611—1675),法國元帥。蒙特庫科利(1609—1680),奧地利將軍,是丟蘭納的手下敗將。

  以上是在一個自以為進步的時代,「才能」與「德行」跟「政府」和「社會」之間關係的正確總結。沒有這番事先的考察,最近在巴黎發生的一樁奇遇就會顯得不太真實。但從上述簡短的說明出發,也許就會推動一些有識之士去思考,揭示我們文明的真正瘡疤;自一八一五年以來,這個文明已用「金錢」的原則取代了「榮譽」的原則。

  一個秋天陰鬱的日子裡,傍晚五點光景,巴黎一家最殷實的銀行中的出納員還在燈光下埋頭工作,這盞燈已點燃一段時間了。按照商業上的慣例,賬房設在底層和二層之間一個又矮又窄的夾樓最幽暗的角落裡。要走進這個夾樓,必須穿過一個由氣窗提供光線的甬道,甬道兩側辦公室的門上都掛著門牌,好象澡堂似的。從四點鐘起,看門人無精打采地奉令宣佈:「賬房封庫了。」這時辦公室已闃無一人,信差給打發走了,雇員們已經離開,銀行經理的妻子等候著她們的情人,兩個銀行家在各自的情婦家裡吃晚飯。一切都有條不紊。出納員無疑在忙著結帳,他的圍著鐵欄杆的廂房後邊安放著用鐵板密封的保險櫃。從打開的門窗可以瞥見這個在製作過程中被捶打得斑斑駁駁的鐵櫃,靠著現代制鎖業的工藝,鐵櫃的重量大得出奇,盜賊是無法搬走的。櫃門僅僅聽從掌握暗號的人的意願打開,鎖號嚴守機密,絕不受人賄買,這真是《一千零一夜》中「芝麻,開門!」巧妙的實現。這還不算什麼。誰若盜取了暗號,卻不知道最後的秘密——這條看守黃金的機械龍的「武力」,這鎖就會朝他的臉打上一槍。室內的門窗牆壁,整個房間都鑲著九毫米厚的鐵板,外飾一層薄薄的木質嵌板。這時幾扇百葉窗早已推上,門也已經關嚴。倘使有個人能自以為處在徹底孤獨的境地,遠避眾人的耳目,這人便是聖拉紮爾街紐沁根銀行和公司的出納員了。這個鐵窖裡真是寂靜萬分。熄滅了的火爐放射出一股溫暖的氣息,使人頭腦麻木,又不安又噁心,就象大飧宴後第二天醒來似的。火爐會催眠,使人癡呆,而且非常奇怪地促使看門人和雇員們變得愚鈍。一個生了爐子的房間好比曲頸瓶,裡面可以熔解剛強的人,削弱他們的毅力,消磨他們的意志。辦公室是庸人的大工場,政府需要這批人來維持金錢的封建制,現代的社會契約正是建立在這上面的(參看《公務員》①)。一群人在辦公室裡產生的臭烘烘的暖氣,不能不說是使人們的智慧逐漸退化的理由之一,其中釋出氮氣最多的人久而久之會使別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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