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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柯爾維爾是歌劇院首席小提琴手的兒子,熱烈地愛上了一個著名舞蹈演員的女兒。弗拉薇·米諾雷屬￿那種既能使丈夫感到幸福,又能自己保持自由的狡黠而迷人的巴黎女人。她把柯爾維爾公館變成我國最優秀的藝術家和議會演說家聚會的場所。在她家裡人們幾乎注意不到柯爾維爾所佔據的卑微位置。這位稍嫌多產的弗拉薇的行為引起這麼多的飛短流長,以致拉布丹夫人拒絕接受她的一切邀請。柯爾維爾的朋友名叫蒂利埃,在拉布丹那個處裡所處的位置正好和柯爾維爾一模一樣,其官運中斷的原因也和柯爾維爾一樣。凡認識柯爾維爾的都認識蒂利埃,反之亦然。他們在辦公室裡結成的友誼,是從他們在衙門起步的情況不謀而合而來的。據流傳說,美麗的柯爾維爾夫人接受了蒂利埃的照顧,而蒂利埃的妻子沒留下一個孩子就離開了他。蒂利埃,人家叫他漂亮的蒂利埃,這個過去的幸運兒,過著遊手好閒的生活,其閒散的程度就和柯爾維爾忙碌的程度一樣。柯爾維爾白天是處裡的簿記員,晚上是喜劇歌劇院的首席單簧管手。儘管他不乏保護人,為維持這個家還是吃了不少苦頭。他在人們心目中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特別是他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外表隱藏了自己的野心。他表面上安分守己,熱愛工作,使得所有的人,甚至他的上司,都認為他為生活而奮鬥的勇氣可嘉,而願出力保護他。幾天以前,柯爾維爾夫人剛剛改變了她的治家之道,似乎感情有所轉移;辦公室裡隱隱約約地傳說,她想在周圍找一個比著名的演說家弗朗索瓦·凱勒更可靠的靠山。凱勒是她的比較穩定的崇拜者之一,但是他的名望至今並未能為柯爾維爾贏得更高的職務。於是弗拉薇轉向德·呂蔔克斯——這是她犯的一個錯誤。柯爾維爾有一種癖好,就是喜歡用名人的姓名拆字來算命。他常常用幾個月的時間把一些名字拆開,又把字母重新排列組合,想從中找出意義來。從法國大革命一詞中可以拼出一個科西嘉人斷送了它①,從黎塞留主教的侄女瑪麗·德·維涅羅絲的名字可以拼出她丈夫的貞女,從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名字可以拼出拉丁文我的亨利的貞節女神,還有從夏爾·熱奈的名字可以拼出唉,好大的鼻子,因為此人是路易十四的宮廷主教,他的大鼻子頗得勃艮第公爵的歡心,因而聞名。總之,所有這些拆字遊戲都使柯爾維爾驚歎不已。他把這提高到一門科學,硬說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寫在由他的姓名的字母重新組成的一句話中。

  ①科西嘉人指拿破崙。

  自從查理十世登基以來,他就致力於為這位皇上拆字算命。蒂利埃有時愛說幾句雙關語,他認為拆字工作就是用字母拼雙關語。柯爾維爾是個熱心人,而蒂利埃則是自私自利的典型。他們兩人好得這樣難捨難分實在令人不解。司裡許多公務員都用這句話來解釋:「蒂利埃很有錢,而柯爾維爾家裡負擔很重!」的確,人們認為,蒂利埃除了自己的一份薪金外,還有期票貼現的進賬,常常有人找他去同商人談話,他就和他們在院子裡談幾分鐘。但這都是為他姐姐蒂利埃小姐的帳款事宜。這兩個人的友誼與日俱增,有其感情基礎,同時也有一些很自然的事實作基礎,這些事見於別處。(參看《小市民》①)這些事實要敘述起來,批評家就要稱之為冗長乏味了。不過,以下這一點也許值得提一下:如果說,機關裡的人對柯爾維爾夫人很熟悉的話,對蒂利埃夫人則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①《小市民》是巴爾札克《人間喜劇》中另一部作品。其中寫了柯爾維爾夫人的放蕩生活,包括與蒂利埃的不正當關係。

  柯爾維爾身材肥胖,對照管孩子很盡心,整天樂呵呵的;而蒂利埃這位帝國的美男子,則身材修長,似乎整天無所用心,到處閒蕩,看上去面色蒼白,甚至有點憂鬱的樣子。

  拉布丹提到這兩個公務員時說:「我們真不知道,友誼是由於性情相投而建立起來的呢?還是相反?」

  跟這一對摯友相反,另外兩個公務員沙澤爾和波米埃是冤家對頭。一個抽紙煙,一個吸鼻煙,兩人經常為爭誰消耗煙草的方式更好吵個沒完。他倆有一個共同的弱點,也是使同事們對他們同樣地討厭的弱點,就是喜歡就家具的價值、豌豆的賺頭、魚、衣料、雨傘以及同事們的衣、帽、手杖、手套的價錢爭論不休,他們經常爭相吹噓自己的新發現,其實什麼發現也沒有過。沙澤爾專門收集書店的書目以及石印的和帶畫的廣告,但他從來不訂購任何書刊。波米埃是沙澤爾的吹牛夥伴,他的時間都消磨在不斷地說:如果他有多少多少財富,他一定會購置哪些哪些東西。有一天,波米埃跑到著名的印刷商道裡阿那裡去祝賀他的書店開始印絲光紙、刻字封面的書,鼓勵他堅持不懈地改進工作,而波米埃自己其實一本書都沒有!沙澤爾的家是夫人專政,而自己又總想表示獨立,這就成為波米埃永恆的笑料;而波米埃則是單身漢,和維默一樣經常斷炊。他的破舊的衣衫和掩蓋不住的寒酸相,也為沙澤爾提供了豐富的話題。沙澤爾和波米埃都開始長肚子了。沙澤爾的肚子小而圓,向前突出,用畢西沃的話來說是頗為放肆,總想第一個往前鑽;波米埃的肚子則左右滑動。

  畢西沃大約一個季度給他們量一次。兩人都是三十多歲不到四十,兩人都挺笨,在外面什麼差使也沒有搞,因此是純血統公務員的典型,已經在機關生活和公文堆裡磨得相當愚鈍。

  沙澤爾常常辦著公就睡著了,手裡還拿著筆,隨著瞌睡一點一點,點出他的夢想。波米埃說這瞌睡是由於夫妻生活縱欲所致。沙澤爾為報復起見,就指責波米埃一年倒有四個月喝著藥酒,說他總有一天會死在一個下賤女人手裡。於是波米埃指出,哪天沙澤爾夫人認為他可愛,沙澤爾就要在日曆上記上一筆。這兩個公務員互揭家醜,不厭其詳地把兩人私生活的細節拿來互相張揚,因而招來了人們的輕蔑,這也是咎由自取。「難道你把我當作沙澤爾之流的人嗎?」這是經常用來結束一場不愉快的爭論的一句話。

  波阿雷老二先生,——這樣稱呼是為了區別于其兄,已經退休住在伏蓋公寓的波阿雷老大,波阿雷老二也常到伏蓋公寓去吃飯,並表示將來也要在那裡度過餘年——他已經有三十年的工齡了。這個可憐人的生活如此之刻板,相形之下,自然界的運轉也就不算一成不變了。他永遠把東西放在同一個地方,把筆頭插在同一支筆桿裡,在同一個鐘點坐在同一個地方,每天同一分鐘到爐邊去烤火,因為他唯一的虛榮心就是戴著一隻準確無誤的表,而且每天都和市府大樓的鐘對過。他住在馬特魯瓦街,每天都經過市府大樓。每天早晨六點到八點,他給聖·安東街一家生意興隆的百貨店管賬,晚上六點到八點是給布爾東奈街的卡繆索號管賬。這樣,包括本職的薪金,他每年就有一千埃居的收入。幾個月之後,他就滿期,可以領退休金了,因此對辦公室裡的勾心鬥角完全處之漠然。退休對他哥哥是一大打擊,使他從此一蹶不振。他也和他哥哥一樣,在不再需要從馬特魯瓦街走到部裡,不再需要坐在那張椅子上收發文件時,一定會感到一落千丈。他的任務是收發辦公室訂的日報和《導報》①。他以一種狂熱做著這項工作。如果有一個公務員丟了一期,拿走了沒還回來,那波阿雷老二一定請求批准立即到報館去補回那遺失的一期,並且為報館出納員的彬彬有禮所感動。他總是遇到好人,而且他認為那些新聞工作者肯定都是和藹可親的人,只是很少為人所知罷了。

  ①《導報》是《總匯導報》的簡稱,為當時法國政府的報紙,專門登載政府法令,議會報告以及其他官方文件。

  波阿雷中等身材,目光已半熄滅,微弱而沒有熱情,飽經風霜的皮膚滿是皺紋,呈灰褐色,上面佈滿了青色的小疙瘩。塌鼻樑,凹進去的嘴裡散落著幾顆壞牙。因此蒂利埃說波阿雷照鏡子也是白費,因為「此(齒)中照不見」。他的瘦長的胳膊盡頭是一雙碩大無比的手,沒有一點白淨之處。灰發讓帽子壓得緊貼在頭上,使他看起來很象神職人員,這樣類比對他並不是一種恭維,因為他痛恨傳教士。這種對宗教的觀點,他自己也無法解釋。但是這對立情緒並不妨礙他對政府極端忠誠——不管是什麼樣的政府。他從來不把那件發綠的舊外套扣起來,最冷的冬天也不例外。他永遠只穿系帶子的鞋和黑褲子,三十年來,永遠在同幾家店裡添置衣物。他的裁縫去世時,他請了一天假去參加他的安葬,在老子的墓穴旁握著兒子的手,向他保證今後一切照舊。他同所有他經常光顧的店主都交朋友,同他們聊天,瞭解他們的生意情況,傾聽他們的疾苦,而且付現錢。他要是為了改變一項定貨而給這些先生中哪一位寫信,一定採用最客氣的尺牘體裁,先生二字還要抬頭,標明日期,還保存一份底稿,放在一個卷宗裡,題為「我的通信」。誰的生活都沒有他的生活那麼有規律。波阿雷保存著他所有已經完成的事情的備忘錄,所有付過錢的最微不足道的賬單。自從他入部以來,所有的帳簿都按年份用口袋裝好。他永遠在同一家飯店吃飯,每次坐同一個座位,那是沙特萊廣場的乳犢飯店,那裡的跑堂總是給他留著位子。他在那家著名的金繭綢緞店逗留決不超過預定時間五分鐘。八點半准到本區最著名的大衛咖啡館去,一直坐到十一點。他到那裡去也和到乳犢飯店一樣,三十年如一日,每到十點半就喝一杯加奶油的咖啡。他兩臂交叉靠在手杖上,右手托著下巴,聽別人討論政治,但自己從不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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