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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就是在這等簡陋的房間裡,卡繆索太太大部分時間都孤孤單單地打發日子;從房間裡望出去,除了那棵核桃樹沒有別的風景,最多只能看到牆上黑色的樹葉和幾乎空無一人的街道,而她卻是一個相當活潑和輕佻的女人,習慣于巴黎的熱鬧和享樂;她有時也接待些討厭而愚蠢的客人,他們唧唧喳喳,廢話連篇,使她寧願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過日子,因為在這些閒聊中,只要她無意中流露出一句聰明的話,就會惹來無止無休的評論,使她的處境更加困難。她花了不少時間照顧孩子,這與其說是一種興趣,不如說是在她那差不多完全孤寂的生活中,需要有點事讓她操心。她的腦筋只能運用在對付周圍的陰謀,外省人的詭計,以及他們關在狹小圈子裡的野心上。因此她很快就猜出了德·埃斯格裡尼翁案件的秘密,而她的丈夫卻沒有想到。她坐在臥房的窗前,手裡拿著未做完的刺繡,眼睛並沒有望著那個堆滿木柴的敞棚,也沒有看見她的女僕正在裡面洗衣服,她在凝望著巴黎。巴黎,那裡到處充滿快樂,充滿生命,她多麼嚮往那些節日,多麼哀痛自己被關在外省這冷冰冰的監獄裡。她傷心自己處在一個平靜的地方,這裡既沒有叛國陰謀,也沒有大的案件發生,她眼看自己還要在這株核桃樹下居住很長一段時間。

  卡繆索太太是個矮小、肥胖、臉色紅潤的女人,金色頭髮,前額突出,嘴巴縮進去,下巴向上翹,這些特點在年輕時還可以,可是很早就使她顯得容貌衰老。她有一雙晶亮而聰明的眼睛,可惜太明顯地流露出她天真的向上爬的欲望,流露出她對自己目前地位低下的怨恨,這雙眼睛象兩盞燈,照亮了她平庸的面孔,襯托出的臉上有某種強烈的感情,後來,成功卻使這種表情消失。那時候她在打扮上花了無數心血,自己創造了一些裝飾品,自己刺繡,她還同她從巴黎帶來的女僕研究服裝式樣,因此她在外省維持住了巴黎女人的聲譽。她的嘴非常刻薄,人人怕她,不喜歡她。大凡無所事事的婦女都有一種聰明靈巧、善於偵察別人的本領,這樣才能消磨她們的日子,卡繆索太太也不例外,她就是憑著這種本領終於發覺了院長的秘密思想。她勸卡繆索向院長宣戰已經頗有些日子了。年輕伯爵的案件正是一個好機會。那天晚上去杜·克魯瓦謝家作客以前,她就已經毫無困難地向她丈夫指出,在這樁案件裡,第一副檢察官的所作所為是違反他上司意願的。

  卡繆索應該扮演的角色,難道不是通過袒護比杜·克魯瓦謝一黨更有權勢的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而將這件刑事案件當作一塊踏腳石嗎?

  「索瓦熱永遠也娶不了杜瓦爾小姐,儘管人家給了他這個希望,他最後要上瓦諾布勒河邊的那些陰謀家的當,而且會丟掉他的官。卡繆索,這案件對德·埃斯格裡尼翁家非常不利,是院長為了杜·克魯瓦謝的利益而策劃出來的,可是這只會對你有利,」回到家裡時她對他說。

  這個狡猾的巴黎女人同時也猜出了院長在向布朗迪羅秘密做工作,而且也猜出了他破壞老勃龍代的計劃的動機,可是她看不出通知勃龍代父子、說明他們處境危險對她有什麼好處;因此她心安理得地欣賞著這一幕已經開場的喜劇,她發覺謝內爾的接替者偷偷地為法比安·杜·隆斯雷向布朗迪羅家求婚,但是她不知道這個秘密對她說來有多麼重要。如果院長威脅要撤她丈夫的職,卡繆索太太就可以反過來威脅院長:她要告訴那位園藝家,他想移植到他家裡來的那朵花,人家已經在盤算著要搶走了。

  謝內爾同卡繆索太太一樣,也沒有參透杜·克魯瓦謝和院長用什麼方法收買了第一副檢察官,他只把環繞在法院國徽周圍的人物以及這種種利害關係逐一加以研究,他認為可以依靠的是檢察官、卡繆索和米許先生。只要有兩個法官站在德·埃斯格裡尼翁一邊,就能使案件擱淺。最後,公證人對老勃龍代的願望瞭解得十分清楚,他明白,如果老法官竟然不能做到大公無私,一定是為了他終生要做的一件大事:使他的兒子被任命為候補推事。因此謝內爾入睡時充滿了希望,他準備到勃龍代先生那裡去,向他揭穿杜·隆斯雷院長的惡毒行為,建議幫助他實現他多年來的夢想。爭取到老法官以後,他就要去跟預審推事談判,希望能夠證明維克蒂尼安無罪,縱使不能做到這一點,最低限度也要證明這是青年人一時的行為不慎,把案情縮小到只是年輕人的輕率行為。

  可是謝內爾既不能安安穩穩地睡覺,也睡不長久,因為天還沒亮,他的女管家就進來叫醒他,叫他去會見這個故事裡最迷人的人物,世界上最可愛的年輕女人——德·摩弗裡紐斯公爵夫人。她化裝成男子,單獨一個人坐了一輛四輪馬車來找他。

  「我到這兒來是為了救他,或者同他一道死去,」她對公證人說,老頭兒還以為是在作夢。「我手裡有十萬法郎,是王上從他的金庫裡拿出來給我的,用來收買維克蒂尼安的敵人,如果他的敵人可以收買的話,維克蒂尼安就可以無罪釋放。如果我們失敗,我有毒藥可以使他逃避一切訴追。可是我們不會失敗的。我已經把經過情形全部告訴了檢察官,他跟在我後邊就來;他不能同我一起來是因為他要到掌璽大臣那裡去請示。」

  謝內爾用同樣的情景回報公爵夫人:他穿起睡衣,跪下來吻公爵夫人的腳,同時請求公爵夫人原諒他快活到忘乎所以。

  「我們得救了,」他大聲叫喊,同時命令布裡吉特為公爵夫人準備一切,因為她在郵車上經過一夜勞頓十分需要照料。

  他鼓起美麗的狄安娜的勇氣,向她指出必須天不亮就到預審推事家裡去,以便沒有人能夠發覺這一斡旋行動,甚至不要讓人猜到德·摩弗裡紐斯夫人已經到這兒來了。

  「我不是有一張合法的護照嗎?」她一邊說一邊指著那張護照,在護照上她是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內閣審議員兼國王的私人秘書。「我扮男人不是扮得很出色嗎?」她又說,同時把她的提圖斯式①假髮向上挽了挽,手裡揮舞著馬鞭。

  「啊!公爵夫人,您真是天使!」謝內爾眼睛飽含著淚水大聲說。(她永遠是一位天使,甚至她扮做男人的時候,也是如此!)「扣好您的大衣鈕子,把您的斗篷一直遮到您的鼻子上,挽著我的臂膀,在沒有人能見到我們之前,我們趕快跑到卡繆索家裡去。」

  「我要會見一個名叫卡繆索的男人嗎?」她問。

  「這個人的鼻子倒的確和他的姓一致。②」謝內爾回答。

  ①提圖斯式假髮是極短的男式頭髮,於一七九三年由法國著名悲劇演員塔爾瑪(1763—1826)在舞臺上創始,當時塔爾瑪在伏爾泰的劇本《布魯圖斯》中扮演布魯圖斯的兒子。

  ②卡繆索(Camusot)出自形容詞Camuo,意思是:鼻子短而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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