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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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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天,年輕的伯爵就帶著古物陳列室所有常客的祝福登程了;那些老寡婦們吻他,祝他成功,他的老父親、姑姑和謝內爾一直送他到城外,三個人的眼睛裡都含著一泡眼淚。他這次匆匆離去給城裡提供了好幾個晚上的談資,尤其震撼了杜·克魯瓦謝客廳裡充滿仇恨的心靈。過去的供應商、法院院長和他們的黨羽原來發誓要毀掉德·埃斯格裡尼翁一家,現在眼睜睜看著他們已經到手的獵物又溜走了。他們的報復原來建築在這個沒頭腦的小夥子的惡習上,現在他們可鞭長莫及了。 人性的一種天然傾向往往使一個虔誠婦女的女兒變成蕩婦,而使一個輕佻母親的女兒變成虔誠的女子,這就是物極必反的法則,毫無疑問是物以類聚法則產生的反應;這種傾向通過一種欲望把維克蒂尼安引向巴黎,或早或晚他必然屈從於這個欲望。這孩子生長在外省的一個古老的家族,周圍都是向他微笑的溫和而沉靜的面孔,僕役們也都忠心耿耿,舉止穩重,同這所古色古香的宅邸十分協調,因此,這孩子所見到的只是一些可敬的友人。除了老邁的騎士,所有在他周圍的人姿態都非常莊重,言談都非常得體,而且語言中充滿了格言。他受盡了勃龍代給你們描繪過的穿灰色裙子、戴繡花露指手套的婦女們的愛撫。他的祖傳房屋的內部裝飾完全屬一種古色古香的豪華,絲毫不會使人產生不正當的思想。 最後,他還受到一個信仰真正宗教的老神甫的教育,這個教士充滿了跨越兩個世紀的老人們的溫和敦厚,老人們把他們的經驗(有點象乾枯了的玫瑰花)同他們年輕時代的習俗(有點象殘敗了的花朵)都帶到我們這個世紀裡來。照理說,這一切結合起來都應使維克蒂尼安養成嚴肅的生活習慣,使他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偉大和美好的事物,引導他去延續一個歷史悠久的家族的榮耀,可是維克蒂尼安卻只聽從那些最危險的勸告。他把他的貴族出身視為可以跨到別人頭上的階石。他在父親家裡看見人家燒香禮拜貴族這個偶像,他把偶像敲打了一下,發覺其中空無一物。他變成了社會上最常見而又最可惡的生物: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者。貴族階級的以我為中心的宗教,促使他隨心所欲地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種胡作非為卻受到那些在他童年時代首先照顧他的人們的欣賞,還受到他青春時期第一批胡鬧夥伴的讚美,於是他習慣於用每件事物給他帶來歡樂的多少,來判斷這件事物的好壞;而且習慣於讓好心人來給他闖的禍做善後工作;這種好心人的危險的善意會斷送他的前程。他所受的教育固然是優良的和虔誠的,但缺點是把他過分孤立起來,對他掩蓋了時代生活的進程,當然,這一進程和外省生活是大不相同的,而他本身的命運又把他的地位抬得更高。他已經養成習慣,不是按照事情的社會價值來衡量一件事,而是按照它的相對價值來衡量,他認為有用的行為就是好的行為。他象暴君一樣,按照環境的需要來制訂法則,這種方法對浪子所起的作用,正如狂想對藝術品所起的作用一樣,使他們的行動永遠毫無準則。他的眼光銳利,判斷迅速,看問題既清楚又準確,可是幹起事來卻冒冒失失,十分糟糕。在許多年輕人身上都有一種極難解釋的缺點,這就是他們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雖然他有很活躍的思想,而且會突然地表露出來,可是只要他的感官一說話,他那變胡塗了的頭腦便似乎不再存在了。他能使聰明人驚訝萬分,也會叫愚人目瞪口呆。他的欲念好象驟然來臨的暴風雨,可以把他腦子裡晴朗而明亮的天空遮蔽得不見天日;然後,度過一段他無法抗拒的放蕩生活以後,他垂頭喪氣,身心疲憊,樣子比傻瓜更癡呆。具有這種性格的人,如果任他無拘無束,這性格就能把他拖入泥坑;如果有一個不講情面的朋友用手扶持他,就能把他引上政治舞臺的最高峰。謝內爾也罷,他的父親也罷,他的姑姑也罷,都不能看透他的這種性格,他的靈魂有很多角落同詩歌相類似,可惜心中有致命的弱點無法克服。 維克蒂尼安離開故鄉幾裡地的時候,絲毫沒有任何留戀之情,他既不想念把他當作十代子孫來鍾愛的老父親,也不想念對他忠心到喪失理智的姑姑。他只嚮往巴黎,嚮往得要命,他經常想像自己到了巴黎,就象到了神仙世界一般,他把他最美麗的夢境都放到巴黎。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巴黎超過任何人,如同在他父親的姓氏占統治地位的城裡和省裡一般。他的靈魂裡充滿了虛榮,而不是驕傲,在他想像中,他的享樂隨著偉大的巴黎而擴大了。兩座城市的距離很快就越過了。 旅行馬車同他的思想一樣,從他的省分的狹窄天地,一下子就到了首都的廣闊天地,當中絲毫沒有轉折停頓。他下榻于黎塞留街一間靠近馬路的富麗堂皇的旅館,急急忙忙地就要來佔有巴黎,正如一匹餓馬沖向草場一樣。他很快就看出巴黎同他的故鄉差別很大。這種差別使他驚訝而不震動,他是個聰明人,很快就認識到自己在這個包羅萬象的繁華首都中是何等渺小,想抗拒新的思潮和新的習俗又是何等愚蠢。僅僅一件事情就夠啟發他了。頭一天,他把父親的介紹信交給德·勒農庫公爵,公爵是國王跟前最得寵的一位貴族;他到公爵的美輪美奐的公館找到他,周圍都是貴族化的華麗裝飾,第二天他卻在馬路上遇見公爵,公爵拿著一把雨傘在馬路上閒逛,沒有佩戴勳章,甚至連受勳騎士從來不離身的藍色綬帶也沒有佩帶。這位公爵兼貴族院議員,國王寢宮的第一位侍從長官,儘管他非常講究禮貌,在讀到他的親戚老侯爵的信時,也抑制不住微笑起來。這個微笑告訴維克蒂尼安:在古物陳列室同杜伊勒裡宮之間,不僅有二百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而且有幾個世紀的距離。 每一個時代,都有得寵的家族環繞著國王和宮廷,這些家族同別的朝代得寵的家族在姓氏和性格上都迥然不同。在這個範圍內,代代相傳的似乎是事實而不是個人。如果不是有歷史加以證明,這一點是令人難以相信的。路易十八宮廷裡顯赫的人物,幾乎同路易十五時代完全不同:裡維埃、布拉卡、德·阿瓦雷、當勃雷、沃勃朗、維特羅爾、德·奧蒂尚、拉羅什雅克蘭、帕斯基埃、德卡茲、萊內、德·維萊勒、拉布爾多內,等等,都是路易十八時代的人物。如果你把亨利四世宮廷裡的人物,與路易十四時代的作比較,你會找不出五個以上繼續留在宮裡的大家族:維勒魯瓦,路易十四的寵臣,是查理九世治下一個被冊封為貴族的秘書的孫子。黎塞留的侄兒,當時還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物。德·埃斯格裡尼翁家族,在瓦盧瓦朝代幾乎位比王公,在亨利四世的治下也顯赫一時,到了路易十八時代卻默默無聞,王上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時至今日,金錢是最有權勢的東西,有些同王室同樣有名的家族,象弗阿-格拉伊、德·埃魯維爾家族等等,由於沒有錢,被世人忘掉,等於消滅了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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