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高老頭 | 上頁 下頁
第六章 父親的死(5)


  「哦!哦!」皮安訓說。「他要一根頭髮練子和一個小小的胸章,剛才咱們做灸拿掉的。可憐的人,給他接上。喂,在壁爐架上面。」

  歐也納拿來一條淡黃帶灰的頭髮編成的練子,准是高裡奧太太的頭髮。胸章的一面刻著:阿娜斯大齊;另外一面刻著:但斐納。這是他永遠貼在心頭的心影。胸章裡面藏著極細的頭髮卷,大概是女兒們極小的時候剪下來的。髮辮掛上他的脖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滿意足的長歎一聲,教人聽了毛骨驚然。他的感覺這樣振動了一下,似乎望那個神秘的區域,發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隱沒了。獨搐的臉土有一種病態的快樂的表情。思想消滅了,情感還存在,還能發出這種可怕的光彩,兩個大學生看著大為感動,湧出幾顆熱淚掉在病人身上,使他快樂得直叫:

  「噢!娜齊!斐斐納!」

  「他還活著呢,」皮安訓說。

  「活著有什麼用?」西爾維說。

  「受罪囉!」拉斯蒂涅回答。

  皮安訓向歐也納遞了個眼色,教他跟自己一樣蹲下身子,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兩人隔著床做著同樣的動作,托住病人的背。西爾維站在旁邊,但等他們搞起身子,抽換被單。高裡奧大概誤會了剛才的眼淚,使出最後一些氣力伸出手來,在床的兩邊碰到兩個大學生的腦袋,拼命抓著他們的頭髮,輕輕的叫了聲:「啊!我的兒哪!」整個靈魂都在這兩句裡面,而靈魂也隨著這兩句喁語飛逝了。

  「可憐可愛的人哪,」西爾維說,她也被這聲哀歎感動了。這聲哀歎,表示那偉大的父愛受了又慘又無心的欺騙,最後激動了一下。

  這個父親的最後一聲歎息還是快樂的歎息。這歎息說明了他的一生,他還是騙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頭放倒在破床上。從這個時候起,喜怒哀樂的意識消滅了,只有生與死的搏鬥還在他臉上印著痛苦的標記。整個的毀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了。

  「他還可以這樣的拖幾小時,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死去。他連臨終的痰厥也不會有,腦子全部充血了。」

  這時樓梯上有一個氣吩咐的少婦的腳聲。

  「來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說。

  來的不是但斐納,是她的老媽子丹蘭士。

  「歐也納先生,可憐的太太為父親向先生要錢,先生和她大吵。她暈過去了,醫生也來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著:爸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教人聽了心驚肉跳。」

  「算了吧,丹蘭士。現在來也不中用了,高裡奧先生已經昏迷了。」

  丹蘭士道:「可憐的先生,競病得這樣凶嗎?」

  「你們用不著我了,我要下去開飯,已經四點半了,」西爾維說著,在樓梯臺上幾乎覺得撞在特·雷斯多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現叫人覺得又嚴肅又可怕。床邊黑魆魆的只點著一支蠟燭。瞧著父親那張還有幾分生命在顫動的股,她掉下淚來。皮安訓很識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沒有早些逃出來,」伯爵夫人對抗斯蒂涅說。

  大學生悲傷的點點頭。她拿起父親的手親吻。

  「原諒我,父親!你說我的聲音可以把你從墳墓裡叫回來,哎!那麼你回來一忽兒,來祝福你正在仟悔的女兒吧。聽我說啊。——真可怕!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會祝福我。大家恨我,只有你愛我。連我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恨我。你帶我一塊兒去吧,我會愛你,服侍你。噢!他聽不見了,我瘋了。」

  她雙膝跪下,瘋子似的端相著那個軀殼。

  「我什麼苦都受到了,」她望著歐也納說,「特·脫拉伊先生定了,丟下一身的債。而且我發覺他欺騙我。丈夫永遠不會原諒我了,我已經把全部財產交給他。唉!一場空夢,為了誰來!我欺騙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著她的父親)我辜負他,嫌多他,給他受盡苦難,我這該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說。

  高老頭忽然睜了睜眼,但只不過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表示希望的手勢,同彌留的人的眼睛一樣淒慘。

  「他還會聽見我嗎?——哦,聽不見的了。」她坐在床邊自言自語。

  特·雷斯多太太說要守著父親,歐也納便下樓吃飯。房客都到齊了。』

  「喂,」畫家招呼他,「看樣子咱們樓上要死掉個把人了啦嘛?」

  「查理,找點兒少淒慘的事開玩笑好不好?」歐也納說。

  「難道咱們就不能笑了嗎?」畫家回答。「有什麼關係,皮安鍘說他已經昏迷了。」

  「暖!」博物院管事接著說,「他活也罷;死也罷,反正沒有分別。」

  「父親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聲。

  一聽見這聲可怕的叫喊,西爾維,拉斯蒂涅,皮安訓一齊上樓,發覺特。雷斯多太太暈過去了。他們把她救醒了,送上等在門外的車;歐也納囑咐丹蘭士小心看護,送往特·紐沁根太太家。

  「哦!這一下他真死了,」皮安訓下樓說。

  「諸位,吃飯吧,湯冷了,」伏蓋太太招呼眾人。

  兩個大學生並肩坐下。

  歐也納問皮安訓:「現在該怎麼辦?」

  「我把他眼睛園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們上區公所報告死亡,那邊的醫生來驗過之後,把他包上屍衣埋掉。你還想怎麼辦?」

  「他不能再這樣嗅他的麵包了,」一個房客學著高老頭的鬼臉說。

  「要命!」當助教的叫道,「諸位能不能丟開高老頭,讓我們清靜一下?一個鐘點以來,只聽見他的事兒。巴黎這個地方有樁好處,一個人可以生下,活著,死去,沒有人理會。這種文明的好處,咱們應當享受。今天死六十個人,難道你們都去哀悼那些亡靈不成?高老頭死就死吧,為他還是死的好!要是你們疼他,就去守靈,讓我們消消停停的吃飯。」

  「噢!是的,」寡婦道,「他真是死了的好!聽說這可憐的人苦了一輩子!

  在歐也納心中,高老頭是父愛的代表,可是他身後得到的唯一的諱詞,就是上面這幾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談天。歐也納和皮安訓聽著刀叉聲和談笑聲,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嚥,不關痛癢的表情,難受得心都涼了。他們吃完飯,出去找一個神甫來守夜,給死者祈禱。手頭只有一點兒錢,不能不看錢辦事、晚上少夠,遺體放在便錫上,兩旁點著兩支蠟燭,屋內空空的,只有一個神甫坐在他旁邊。臨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聽了劄仟和送葬的價目,寫信給特·紐沁根男爵和特雷斯多伯爵,請他們派管事來打發喪費。他要克利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上床。他疲倦之極,馬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皮安訓和拉斯蒂涅親自上區公所報告死亡;中午,醫生來簽了字。過了兩小時,一個女婿都沒送錢來,也沒派人來,拉斯蒂涅只得先開銷了教士。西爾維討了十法郎去縫屍衣。歐也納和皮安訓算了算,死者的家屆要不負責的話,他們頓其所有,只能極勉強的應付一切開支。把屍身放人棺材的差事,由醫學生擔任了去;那口窮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醫院特別便宜買來的。他對歐也納說:

  「咱們給那些混蛋開一下玩笑吧。你到拉希公墓去買一塊地,五年為期;再向喪禮代辦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喪儀。要是女婿女兒不還你的錢,你就在墓上立一塊碑,刻上幾個宇:

  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紐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高裡奧先生之墓大學生二人醵資代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