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婦女再研究 | 上頁 下頁


  「要當名門淑女,不是必得富有才智吧?」波蘭伯爵問道。

  「情趣不高就當不了。」德·埃斯巴夫人回答。

  「在法國,情趣高雅還不止是個才智問題。」俄國人道。

  「名門淑女的才智是純造型藝術的勝利,」勃龍代又道,「你不會知道她說了什麼,但是你會著迷。她搖搖頭,或優雅地聳聳雪白的肩膀,她可愛地撅起小嘴嫣然一笑,給一句毫無意義的話裹上一層金,或在一聲嗯!一聲啊!一聲唔!中把伏爾泰式的挖苦話表達出來。她臉上的某種神態將是最有力的問號;她會把系在戒指上的香料匣晃來晃去,賦予這個動作以某種涵義。人為的偉大得之於極端渺小的行動:她莊重地垂下手,搭在安樂椅的扶手上,如同花瓣邊緣的幾滴露水,一切遂成定局,她宣告了能感動鐵石心腸的終審判決。她善於聽你講話,給你發揮才智的機會,我相信你很謙虛,這樣的時機是難得有的。」

  聽勃龍代講這番話的年輕波蘭人露出一臉天真相,逗得全體客人哈哈大笑。

  「你和一個布爾喬亞女子談天,不出半小時,她就會以某種形式搬出她的丈夫來,」勃龍代繼續一本正經地說,「但假若你知道你的名門淑女已經結婚,她卻乖巧地把自己的丈夫藏得嚴嚴實實,以至於你得幹一番克裡斯朵夫·哥倫布①的事業才能發現他。常常你一個人還成功不了。假若你沒能盤問任何人,晚會結束時,你無意中發覺她緊盯著一個掛著勳章的中年男子,他低下頭,出去了。於是,她要了車走了。你不是壓倒群芳的玫瑰,但你在她身邊待過,你會作個美夢,躺在金碧輝煌的房子裡,當睡神用笨重的手指打開幻想的神殿的象牙門時,美夢或許還在繼續。在自己家裡,任何名門淑女都不在四點前會客。她很高明,總讓你等一等。你會覺得她家的一切趣味高雅,豪華的氣派存在于每時每刻,還能及時更新;玻璃罩裡乾乾淨淨,也看不到掛著大包小包的破爛,象個食品貯藏室。在樓梯上你會覺著暖和。到處擺放著鮮花,使你賞心悅目;鮮花是她唯一肯接受的禮物,而且只受之於幾個人:花束只有一天的生命,它令人愉悅,須常換常新;花束對於她,如同對東方人,是一個象徵,一種許諾。昂貴的時髦小玩意兒擺了出來,但目的不是開傅物館,也不是開古玩店。你將撞見她坐在爐邊的雙人沙發上,她和你打招呼,但不立起身。她的談吐和舞會上不同。在別處,她是你的債主,在家裡,她應給你精神上的愉快。對這些細微的差別,淑女極為精通。她喜歡你,因為你將擴大她的社交圈子,這是如今名門淑女操心掛念的事。因此,為了把你穩在她的沙龍裡,她會賣弄風情,把你迷住。這使你感到如今女子是多麼孤立,所以她們希望有一個小小的宇宙,她們就是其中的星座。不帶廣泛性,交談是進行不下去的。」

  ①克裡斯朵夫·哥倫布(1451—1506),著名航海家,美洲的發現者。

  「是的,」德·瑪賽道,「你抓住了我們時代的缺點。諷刺短詩,這只有一句話的作品,與十八世紀時不同了,它猛烈抨擊的不再是帶普遍性的人或事,而是一些平庸的事件,事情一過,它也就銷聲匿跡了。」

  「因此,名門淑女的才智,如果她有才智的話,」勃龍代又道,「就在於懷疑一切,正如布爾喬亞女子的才智讓她肯定一切。這是兩類女子的巨大差別:布爾喬亞女子肯定是貞潔的,名門淑女卻不知自己是否還有貞操,或將永遠保持貞操;她遲疑,她抵抗,而另一位卻斷然拒絕受勾引。在樣樣事情上猶豫不決是我們這個可怕的時代留給她的最後幾個恩典之一。她難得上教堂,卻大談宗教,並且要你皈依宗教,倘若你有興致裝作不信神的話,因為這樣一來你就讓那些陳詞濫調,讓她們最拿手的那些神氣和手勢,有了一個表露的機會:『啊!呸!我還以為你很有頭腦,不至於攻擊宗教呢!社會垮下來了,你卻抽去它的支架。但是宗教,在此刻,就是你和我,就是產業,就是我們子女的前程。咱們可不能自私呀!個人主義是時代病,宗教是治癒它的唯一良藥,你們的法律拆散家庭,宗教卻使骨肉團圓……』於是她開始發表夾雜著政治見解的新基督徒式的演說,這既不是天主教的,也不是新教的演說,而是一篇道德說教,噢!說教味重得要命,你看得出它是由互相攻擊的現代學說織出的每一種料子拼湊而成的。」

  愛彌爾裝腔作勢地說出這番戲言,女士們不禁失笑。

  「這篇演說,親愛的亞當伯爵,」勃龍代望著波蘭人道,「將向你證明淑女不僅代表政治混亂,同樣也代表智力混亂,正如她周圍擺滿華而不實的工業品,這個工業不停地想摧毀自己的產品,以便用新的取而代之。你走出她家時心上想:『她顯然在思想上高人一籌!』你相信這點,尤其因為她用纖纖素手探測了你的內心和頭腦,問出了你的秘密;名門淑女作出一無所知的樣子,以便把一切打聽出來;有些事情縱使她知道,她也永遠裝作不知道。不過你會感到不安,你不知道她的心境。以往貴婦人戀愛時大肆招搖,公開宣揚;如今名門淑女的小小激情極有規律,如同標著八分音符、四分音符、二分音符、四分休止符、延長號和升號的五線譜紙。她是個軟弱的女子,既不願損害她的愛情,又不願連累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們的前程。如今,姓氏、地位、財產不再是足以掩護船上全部貨物的讓人敬畏的旗幟。整個貴族階級不再挺身而出為一個失節女子作擋風牆。因而,名門淑女沒有昔日貴婦那種拼死一搏的氣派,她不能踩碎任何東西,否則被踩碎的將是她自己。因此,她是使用mezzotermine①的耶穌會士式的女人,是性情詭秘,遵守禮儀,在佈滿岩礁的兩岸之間駕馭隱秘的激情之舟的女人。她懼怕她的僕人,正如英國女子總想著審理通姦案的前景。這位在舞會上如此自由,在散步場所如此漂亮的女子,在家卻是奴隸;她只在背地裡或在思想上能夠自主。她想一直當個名門淑女,這就是她的主題。然而如今,一個女人遭丈夫遺棄,只靠微薄的生活費度日,沒有車馬、奢侈品和包廂,也沒有那些妙不可言的化妝品,她就不再是女人、姑娘或布爾喬亞了;她被解體,變成一件東西。加爾默羅會②不要已婚女子當修女,不然就等於重婚①;她的情人難道會永遠要一個已婚女子嗎?問題就在這裡。名門淑女或許會遭到無中生有的誹謗,但永遠不可能叫人有根有據地講壞話。」

  「你這番話說得千真萬確。」卡迪央王妃道。

  「因此,」勃龍代又道,「名門淑女在英國式的虛偽和十八世紀優雅的坦率之間求生存;這種折衷的方式揭示了這樣一個時代:相繼而來的和正在逝去的事物沒有任何共同之處,過渡引不出任何結果,只存細微的差別,偉人被忘卻,榮譽純屬個人所有。我確信,一個女人,縱然是皇親國戚,在二十五歲以前不可能獲得關於種種雞毛蒜皮的淵博知識,不可能懂得耍手腕,不可能懂得重大的小事、聲音的悅耳和色彩的調合、天使的鬼把戲和天真的詭詐行為、語言和緘默、一本正經和開玩笑、機智和愚蠢、圓滑和無知;名門淑女就是由這一切構成的。」

  「根據你剛給我們描繪的概要,」德·圖希小姐對愛彌爾·勃龍代說,「你把女作家歸在哪一類呢?她是不是個文雅女子?」

  「她如果沒有天才,就是個沒人需要的女子。」愛彌爾·勃龍代邊回答邊使了個機智的眼色,這可以看成是對卡米葉·莫潘②的直接讚揚。「這個見解不是我的,是拿破崙的。」他又補了一句。

  ①意大利文:折衷方法。

  ②天主教托缽修會之一,十二世紀中葉創建於巴勒斯坦的加爾默羅山,故名。

  ①天主教規定,女子發願進修會後,即獻身天主,不能出嫁。

  ②德·圖希小姐的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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