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詛咒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加布裡埃爾依然站在那裡,忘掉了她在織機上已經開始織繡的那朵花。看著女兒這副神態,淚水在博武盧瓦的眼眶裡轉動,然後順著他那嚴肅表情還難以收斂的雙頰流下,滴落在襯衣上。按當時流行的款式,他的緊身短上衣一直敞開到腹部,褲腰以上露出襯衣來。他扔掉裝飾著紅色舊鳥毛的氊帽,用手撫摸著自己禿了頂的腦袋。他重又打量起女兒來,女兒站在這牆上掛著毛皮、擺著烏木家具、掛著寬幅絲綢門簾、裝有高大壁爐、柔和的日光照耀著的客廳的棕色木梁下,依然是他的。可憐的父親感覺到淚水又在眼中湧流,忙用手擦去。一個疼愛兒女的父親,總希望他們永遠幼小,可以把他們永遠留在身邊;能夠看著女兒轉移到一個男人統治下而不深感痛苦的父親,不會升向崇高的世界,只會墜落到最低等的丑類中去。

  「你怎麼啦,孩子?」老母親說著,取下眼鏡,在這老好人通常歡快的臉上尋找著使她驚異的沉默原因。

  老醫生用手指了指女兒,老母親滿意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說:「她的確玲瓏可愛!」

  看見時尚的服裝和諾曼底清新的陽光使之線條更為婀娜的姑娘,誰不會感受到博武盧瓦那樣的激動呢?加布裡埃爾穿著幾乎所有意大利畫家都要讓他們畫筆下的聖女和聖母穿著的前尖後方的胸衣。這雅致的天藍色絲絨小胸衣,仿佛蜻蜓的前胸一般美麗,象修女的頭巾一樣妥帖地裹著她的上身,細膩地塑造出各部分的形狀,似乎將各部分壓平了一些;它以出自最能幹的畫家之手的繪畫一樣的清晰度顯示出肩膀、後背、腰肢,脖子周圍是一個橢圓形缺口,鑲著一個輕盈的淡褐色繡綢領邊,叫人看見的裸露部分足以表現女性的美,又不致刺激男人的欲望。一條淡褐色連衫裙繼續襯托著絲絨上衣所突出的線條,形成似乎壓平的細褶直垂到腳面。腰肢非常纖細,加布裡埃爾顯得很高。她細長的胳膊無力地垂著,那是愛好沉思在她的姿態中留下的痕跡。她保持著這種姿勢的時候,活象是那些充滿稚氣的雕塑傑作的模特兒。當時雕塑藝術的高尚趣味已經存在,它以直而不僵的優美線條和簡潔而不乏生氣的構圖博得人們的讚賞。黃昏時掠窗而過的燕子,其側影也從未呈現出這麼綽約的丰姿。加布裡埃爾的面孔消瘦而不平板;她的脖子和額頭上密佈著淺藍色的網紋,描繪出瑪瑙般的色調,顯示出細膩透明的膚色,簡直讓人以為看見了血在血管裡流動。極為白皙的面孔只是在兩頰微染紅暈。

  她戴著鑲有珍珠的藍絲絨無邊軟帽,隱蔽在帽子底下的長髮到處一樣金黃,象兩條金色的溪流沿著兩鬢流下,在肩膀上邊卷成圈兒,並不遮蓋住肩膀。這絲一般柔軟光滑的頭髮的暖色,使她白皙耀眼的頸部充滿勃勃生機,頭髮的閃光將她已經非常純淨的面孔的輪廓映襯得更加純淨。像是銜在兩片豐滿的眼皮中間的修長的眼睛,同她纖巧的身材和頭部很是和諧;珠灰裡透著亮光然而並不灼灼刺人,這目光裡純真掩蓋著激情。鼻子的線條本來會顯得象鋼刃一樣冷峻,如果不是生著兩個細毛密佈的紅潤的鼻孔;這對鼻孔的運動似乎同她那貞潔端正的額頭頗不和諧;那額頭在沉思遐想中經常會露出驚異的神色,有時也會顯出愉快的表情,但總是莊重而文靜。最後,靈敏的小耳朵很引人注目,在那便帽底下,靠耳邊的兩縷頭髮中間,露出一顆梨形的紅寶石;在那乳白色的頸部,這紅寶石的顏色被襯托得非常突出。這既不是諾曼底式的豐滿壯實的美,又不是南國那種熱情使肉身顯得高大的美,不是象表情一樣難以捉摸的法蘭西式的美,也不是憂傷、冷漠的北方的美,這是天主教的高尚、深邃的美,既順從又堅強,既嚴峻又溫柔。

  「哪兒能找到一個更漂亮的公爵夫人呢?」博武盧瓦一邊得意地看著加布裡埃爾一邊想。加布裡埃爾這時正微微俯著身子,伸長了脖子,用目光追隨著外面飛翔著的一隻鳥兒,她那樣子只能比作一隻羚羊,佇立在那裡傾聽它就要去解渴的那條溪流的潺潺聲。

  「來坐這兒。」博武盧瓦拍拍自己的大腿說,向加布裡埃爾招招手,表示要作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加布裡埃爾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便走過來。她象羚羊一樣輕捷地坐在父親的腿上,用胳膊摟住父親的脖子,一下子把他的領子弄皺了。

  「你采這些花的時候想誰來著?你插花從來沒有插得這樣雅致過。」

  「我想著很多事情。」她說道,「欣賞著這些好象專為我們而生長的花,我就想我們是為誰而造就的;又是什麼在注視著我們呢?您是我的父親,我可以把我心裡的事告訴您;您很有本領,您一定什麼都能解釋。我感覺自己身上好象有一股勁要使出來,我要同什麼東西進行鬥爭。天空灰濛濛的時候,我感到不大高興,感到愁悶,不過還是平靜的。可每當天氣好的時候,花兒散發著芬芳,我坐在那邊我的長椅上,在忍冬和茉莉花下面,感到自己身上掀起陣陣波濤,向靜止不動的我衝擊,被碰得粉碎。我的頭腦裡闖進一些思想,碰撞我,又象黃昏時掠過我們窗前的鳥兒似地逃逸,我無法抓住它們。當我做成一個花束的時候,色彩就象一張掛毯似的變化細膩,紅裡銜白,綠褐交錯,一切應有盡有,空氣在裡面嬉戲,花朵互相碰撞,各種香氣和相衝撞的花萼有一場混戰,我認出了那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我好象很幸福。在教堂裡,當管風琴演奏,教士應和,兩支不同的歌——人類的聲音和音樂互相傾訴的時候,啊!我真高興,這和諧的音樂在我的胸中回蕩,我便懷著那使我熱血沸騰的愉快心情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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