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詛咒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十一


  聽到這聲叫喚,驚恐的母親連忙把孩子抱走,她感到孩子的心臟就象在巢中突然被牧人攫住的鶯一樣悸跳。也許是清白具有一種連最鐵石心腸的人也難免為之感動的魅力,也許是伯爵在責怪自己粗暴、擔心會把一個對於自己的享樂和計劃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女人陷於過分的絕望,當妻子回來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變得盡可能地溫和。

  「冉娜,我的小嬌妻,」他說道,「不要怨恨我,把手遞給我。真不知怎樣對待你們這些女人才好。我給您帶來了新的榮譽,新的財富,好傢伙!您卻象對待突然出現在鄉巴佬面前的近衛騎兵似地接待我!我總督的職務即將迫使我長期離開家園,直到我改任諾曼底的總督;我的小嬌妻,至少請您在我小住這裡的時候給我一副笑臉吧。」

  伯爵夫人明白這席話的含義,假裝的溫情再也騙不了她。

  「我瞭解自己的義務。」伯爵夫人用憂鬱的聲調回答。而她的丈夫則誤以為那是柔情。

  這個靦腆的女人實在是太純潔、太高尚了,她不會象某些機靈的女人那樣,在自己的行為裡加上一點類似賣淫的計算,以圖駕馭伯爵,因為美麗的靈魂總覺得那是對自己的玷污。她默默地走開了,去領著艾蒂安散步,以安慰自己絕望的心靈。

  「他媽的!這麼說,我永遠也得不到人家的愛!」伯爵發現妻子離去的時候,眼裡噙著淚水,不禁叫嚷道。

  不斷受到威脅的母性,在伯爵夫人身上變成了和女人們犯罪的感情同樣強烈的激情。通過一種魔力,她成功地教艾蒂安懂得了那不斷威脅著他的災禍,教會他提防父親的接近。這種魔力的秘密隱藏在每一位母親的心中,在伯爵夫人與自己的兒子之間,就更加有力。艾蒂安親眼看到的那幕景象深印在他的腦海裡,以致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病態。最後他竟能萬無一失地預感到伯爵的出現,當一個笑容——這笑容難以覺察的徵象在母親的眼睛中首先顯露出來——正要在他的臉上綻開時,他那尚未完善的器官已經受到恐懼的塑造,向他宣告父親正從遠處走來,他面部的肌肉會立刻攣縮起來,連母親的耳朵也沒有兒子的本能敏銳。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這種由恐怖造就成的官能也不斷增強,到後來,就象美洲的野人一樣,艾蒂安可以分辨出父親的腳步,離得老遠就能聽到他的聲音,並且預言他的到來。看到丈夫使自己產生的恐懼感這麼早就由自己的兒子來分擔,伯爵夫人對他更加珍愛;他們是那麼息息相通,就象一根枝上的兩朵花兒,狂風吹來,他們一起彎腰;迎著希望,他們並肩挺起。他們簡直共著一條生命。

  伯爵動身的時候,冉娜已經開始懷上第二個孩子。這一次她按照成見的要求足月分娩,並且在經受了莫大痛苦之後生下一個胖小子。幾個月以後,這胖小子就長得跟他父親一模一樣,更增加了伯爵對老大的仇恨。為了拯救心愛的兒子,伯爵夫人贊同丈夫為次子的幸福和富貴而構想的一切計劃。給艾蒂安預備的是紅衣主教的職位,他必須成為教士,以便把埃魯維爾家的財產和頭銜留給馬克西米利安。以這個代價,可憐的母親才保證了被詛咒的孩子的安寧。再也沒有比艾蒂安和馬克西米利安更不相象的兩兄弟了。

  弟弟一出世就喜愛吵鬧、劇烈運動和打仗;因此伯爵對他萬分疼愛,一如他妻子之疼愛艾蒂安。出於似乎自然的默契,夫妻倆各自照料自己偏愛的那個孩子。公爵——這時候亨利四世獎賞了埃魯維爾老爺的卓越的報效,賜給他公爵的稱號——說是不願意累著他的妻子,請博武盧瓦從巴耶城選來一個胖女人給馬克西米利安做奶媽。令冉娜·德·聖薩萬大為高興的是,他就象懷疑母親的奶汁一樣,也不信任她的才智,決心按照自己的趣味來造就他的孩子。他用恐懼書本和文學的精神培養孩子;他向他灌輸兵法方面的機械的知識,他很早就教他騎馬和使槍弄劍。孩子大了,他就帶他去打獵,使他養成粗野的語言、魯莽的舉止、強悍的體格,連目光和嗓音都剛強有力,因為在他看來,只有具備這些條件才是一個完美的男子漢。這小少爺十二歲上就是個野性十足的小獅子,至少象他父親一樣令所有的人望而生畏,他得到許可在這一帶暴戾恣睢,而他也實在窮凶極惡。

  艾蒂安住在大西洋岸邊父親給他的那座房子裡,公爵夫人讓人把那座房子佈置了一下,以便他能獲得他有權獲得的某些享受。公爵夫人白天大部分時間都是去那裡度過的。母子倆一塊兒踏遍岩石和沙灘;她指給他看他那沙土、貝殼、苔蘚和碎石的小小領地的界限;母親看到他離開特許的區域時那深為恐懼的神色,使他懂得死神就在那邊等著他。艾蒂安先是為母親戰慄,後來才為自己戰慄;不久以後,聽到埃魯維爾公爵的名字就會引起他一陣惶恐,使他失去力量,使他處於那會使一個年輕姑娘脆倒在老虎面前的癱軟狀態。如果他遠遠看見那個陰險的巨人,或者聽見他的聲音,從前被他詛咒時所感受到的痛苦印象會令他心寒。象一個越出冰天雪地就會死去的拉普蘭①人一樣,他把自己的小屋和岩石當作甜蜜的故鄉;如果他超越了邊界,他就會感到不可名狀地難受。

  ①拉普蘭,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北部地區。

  公爵夫人預見到她可憐的孩子只能在一個狹小、寂寞的範圍裡尋得幸福,起初倒也不為別人強加給他這種命運感到遺憾;她根據這個強加的志願,給他準備一種美好的生活,用崇高的科學事業來填補他的孤寂,並且把皮埃爾·德·塞邦德請到古堡來做未來的埃魯維爾紅衣主教的導師。儘管兒子註定了將來要接受剃髮禮,冉娜·德·聖薩萬卻不願兒子的教育感染上教士的氣息,便通過自己的干預使之世俗化。博武盧瓦受託向艾蒂安傳授自然科學的奧秘。公爵夫人親自監督他的學習以便根據孩子的身體狀況量力而行;她還教他意大利語,一點一點地向他揭示這種語言的詩歌寶藏,使他藉以消遣。當公爵帶領馬克西米利安迎戰野豬,讓他冒著受傷的風險的時候,冉娜卻帶著艾蒂安走進了彼特拉克①十四行詩的銀河或者《神曲》②的宏偉迷宮。

  ①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抒情詩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先驅之一。著有《抒情詩集》、《沒有收集人的信》、《阿非利加》等。

  ②《神曲》,意大利詩人但丁(1265—1321)的長詩。

  為了彌補艾蒂安虛弱的體質,自然賦予他一副十分動聽的歌喉,要想抵制他歌唱的快樂是很難的。母親教他音樂。伴著曼陀林悠揚的琴聲唱幾支溫柔而又哀怨的歌,是母親為了獎賞兒子完成塞邦德神甫要求完成的作業而答應他的最喜愛的休息。艾蒂安總懷著熱烈讚賞的激情傾聽母親的歌聲,只有在沙韋爾尼的眼睛裡她才看見過這種激情。這可憐的女人第一次在兒子深深的目光裡重新找到少女時代的回憶時,不禁瘋狂地把他吻了又吻。當他問她為什麼她顯得此刻分外地喜愛他時,她的臉羞得緋紅;她回答說,她對他的愛就是每時每刻都在增加嘛。不久,她就在教育兒子的心靈和培養兒子的智力所要求的關注中,尋得了與當年給他餵奶養育兒子的身體時同樣的樂趣。儘管母親們並不總是同兒子一樣高大起來,公爵夫人卻是那種在母愛裡就懷著對愛情謙卑的崇拜的母親;她善於撫愛也善於判斷;她把自尊心用在幫助艾蒂安在一切方面都超過自己,而不是用在任意支配他;也許她知道永不枯竭的愛已經使自己變得非常高大,再縮小她也不怕。只有缺乏柔情的心才喜愛駕馭,而真正的感情珍愛的是克己這力量之神的美德。當艾蒂安對某個問題——一篇課文或者一個定理——的講解一下子還弄不明白的時候,在場旁聽的可憐的母親似乎想把知識注入他的腦海,就如同從前聽到他一點點哭叫就連忙把奶水傾注給他那樣。可是當艾蒂安抓住了事物的含義並且融會貫通了的時候,公爵夫人的目光裡又閃耀著多麼喜悅的光輝!正象皮埃爾·德·塞邦德所說的,她表明母親是一個雙重的存在,她的感覺永遠掌握著兩個生命。公爵夫人就這樣用失而復得的愛情的種種溫柔的表現增強了那把兒子同母親聯繫在一起的自然感情。艾蒂安的身體孱弱,她不得不象照料兒童似地繼續照料了他好幾年,她來給他穿衣服,幫他上床睡覺;她親自給兒子梳頭,把頭髮梳理平滑,捲曲成環狀,再灑上香水。這梳理的過程也是連續撫愛的過程;她輕柔的手拿著梳子梳多少下,就吻他的頭多少次。就好象女人們喜歡侍侯情人扮演母親的角色一樣,母親把兒子當作情人的幻影;她總覺得他和墳墓裡的心愛的表兄隱隱地相似。艾蒂安就象從魔鏡裡遠遠瞥見的喬治的幽靈;她心想:他更象一個貴紳,而不象一個教士。

  「如果有某個象我這樣多情的女子願意給他注入愛情的生命,他一定會非常幸福的!」她經常這樣想。

  但是她立刻就記起可怕的利害關係要求將來在艾蒂安的頭上行剃髮禮,於是她便狂吻這教會的剪刀將要剃去的頭髮,在上面灑下滴滴淚水。儘管跟公爵訂了不公正的協議,透過她那母親的眼睛在未來的陰暗壁壘上鑿出的縫隙,她所見的艾蒂安卻既不是教士也不是紅衣主教。父親的漠不關心使她有可能不讓她可憐的孩子獻身于教會。

  「總有機會的!」她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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