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詛咒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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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樣子很嚴厲。想起為了騙過母親而使用的種種詭計,她仿佛又感受到那得到許可的、兩相情願的純潔的愛情的諸多歡樂。在菩提樹下的某次約會——那裡沒有旁人,可以自由說話,偷偷摸摸的擁抱,出其不意的接吻,一言以蔽之,絲毫不超過穩重界限的激情讓他們先嘗為快的各種天真的甜頭。她好象做夢一樣重又生活在那些甜美的日子裡,她責備自己那些日子享受到過多的幸福,她居然敢於在空處親吻這張目光充滿激情的年輕的面孔和常對她娓娓談情的鮮紅的嘴。她曾經愛過沙韋爾尼;他雖然外表貧窮,但她在那既溫柔又堅強的心靈中發現了多少珍寶啊!突然院長暴卒,沙韋爾尼並未繼承他的職務。突然燃起內戰的烽火。在表兄的照顧下,她和母親在下諾曼底的一個小城裡找到一個秘密的避難所。不久,幾個親戚接連死去,使她成為法蘭西最富有的繼承人之一。幸福隨著財富的微薄飛逝而去。埃魯維爾伯爵向她求婚。他那野蠻、可怕的面孔,在她看來,就象滿含霹靂的烏雲,用它的黑紗覆蓋了直到那時陽光普照的豐饒的土地。可憐的伯爵夫人竭力驅趕對那些絕望流淚的場面的回憶,此乃由於自己長期抵制不從而引起。她隱隱約約地看見了小城的那場火災,胡格諾①沙韋爾尼被投入監獄,受到死亡的威脅,等待著令人恐怖的酷刑。 ①胡格諾,法國宗教戰爭時期對新教徒常用的一種稱號。 那個可怕的夜晚來到,臉色蒼白、奄奄一息的母親跪倒在她的腳下:冉娜能夠拯救表兄。她讓步了。當天深夜,伯爵帶著戰鬥的血腥又來了,他已經作好準備;他叫一位教士、一些蠟燭、一個教堂驟然出現!冉娜命該不幸。她勉強與剛剛獲釋的表兄告別:「沙韋爾尼,如果你愛我,永遠也不要再見我!」她聽見她高尚的朋友的腳步聲遠去,此後再也沒有見到他;但是她的心底永遠保存著他那最後的一瞥;那目光經常出現在她的夢中,照亮她的夢境。少婦象關在一隻雄獅籠裡的貓兒,時刻都擔心著主人那始終舉在它頭上的利爪。伯爵夫人認為,在某些出於一時高興而選定的日子穿起少女時代看到情人時穿的那件連衣裙,是一種罪過。如今,為了能快活些,她應該忘卻過去,也不再想到未來。 「我不認為自己有罪,」她心想,「可是,既然我在伯爵眼中有罪,豈不等於我似乎有罪?也許我真有罪!聖母馬利亞懷孕不是也沒有……」她想到這裡便停下了。 就在她思想模模糊糊、心靈遨遊在幻想世界的當兒,她天真的心理甚至使她相信情人那照射她整個生命的最後一瞥,具有天使往見聖母時所施展的那種神力。這種假設與夢幻將她帶回的那個天真無邪的時代是相稱的;可是,回憶起比死還要可憎的夫妻生活的情景,這種假設便頓時煙消雲散了。可憐的伯爵夫人對正在她腹中騷動的胎兒的合法性,不可能再心存疑竇。新婚第一夜象最可怖的酷刑一樣出現在她眼前,接著帶來許多另外的夜晚,以及更悲慘的白天! 「啊!可憐的沙韋爾尼!」她流著淚在心裡喊道,「你是那麼溫順,那麼和藹,你對我總是充滿了仁愛!」 她的雙眸轉向丈夫,好象還想使自己相信,看在她付出了如此昂貴代價的份上,這張面孔會答應對她寬大為懷。伯爵被弄醒了。他那雙象虎眼一樣明亮的黃眼睛,在兩簇濃眉下閃閃發光,他的目光從來也沒有此刻這樣尖利。伯爵夫人遇到這目光,嚇壞了,鑽進被窩,一動不動。 「您為什麼哭泣?」伯爵用力拉著妻子藏身的被單,問道。 這總是令她生畏的聲音,此刻具有一種做作的溫柔,在她看來似乎是吉兆。 「我痛得很。」她答道。 「哦!我的寶貝,疼痛難道是罪過嗎?我看您的時候,您為什麼要發抖呢?唉!該怎麼做才能讓您愛呢?」他額頭上所有皺紋都堆積到兩眉之間。「我總是讓您害怕,我看得很清楚。」他歎了口氣,接著說。 在性情軟弱的本能促使下,伯爵夫人用幾聲呻吟打斷了伯爵的話,叫道:「我擔心會小產!我在山岩上跑了一個傍晚,可能勞累過度了。」 聽了這番話,埃魯維爾老爺向妻子投去一道滿含狐疑的目光,使她頓時漲紅了臉,直打哆嗦。他把他使這幼稚的女人感受到的恐懼當成了內疚的表示。 「也許這是真正的分娩開始了吧?」他問道。 「那麼?」她問。 「那麼,無論如何,還得有個能幹的人幫忙,我去找。」 伴隨這些話的陰沉的態度,使伯爵夫人的心冰涼,她長歎一聲,又倒在床上。這聲歎息與其說是擔心即將來臨的發作,不如說是出於對自己命運的感慨。這一聲長歎卻向伯爵證明,他心中喚起的懷疑似乎真有其事。他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而他的聲調、舉動和目光卻表明事實恰恰相反——,匆匆忙忙地爬起身來,裹上從一張扶手椅上找到的長袍,首先關上壁爐旁的一扇門,這扇門從華麗的臥室通往與主樓梯相連的幾套會客房間。見丈夫收起這把門上的鑰匙,伯爵夫人預感到一場大鍋就要臨頭;她又聽到他打開與他剛才關上的那扇門相對的一扇門,走進歷代的埃魯維爾伯爵不願賞光陪伴他們的妻子時所睡的那個房間。伯爵夫人對這個房間的用處還只是耳聞,嫉妒把她的丈夫固定在她的身旁,即使有什麼軍事遠征使他不得不離開榮譽攸關的床,他也要留幾個眼線在古堡裡,不斷地偵察她的行蹤,這表明他的疑心是多麼過分。伯爵夫人雖然全神貫注傾聽哪怕是最微弱的聲響,卻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伯爵已經走到佔據古堡西翼與他的臥室相連的長廊中。他的叔祖埃魯維爾紅衣主教酷愛收集印刷品,在那裡建立了一個圖書室,無論是藏書的數量還是版本的美觀都堪稱奇絕。小心謹慎使他在牆壁上採用了孤獨或修道士的恐懼叫人想出來的一種新玩意。一條銀鏈通過一根看不見的細繩,可以搖響安置在一個忠實僕人床頭的鈴。伯爵拉了一下那銀鏈,很快就傳來了一名騎衛的長靴和馬刺在古堡靠海的西角塔樓螺旋梯那轟然作響的石板上發出的回音。 聽見自己的僕從登上樓來,伯爵便走去拉開從走廊通往塔樓的那道門上的鎖扣和門閂,把一個武士領進這科學的聖殿。從這武士的尊容就可看出這是個和主人十分般配的僕從。這騎衛似醒非醒,仿佛是憑著本能走來的;他手中的角燈照著長長的走廊,光線是那麼微弱,主人和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像是兩個幽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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