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被詛咒的孩子 | 上頁 下頁


  伯爵的話在已經懷孕的少婦心裡迴響著;頓時,一種預感好象一道照亮未來的閃電劃過她的心頭,警告她:她會在七個月時分娩。一股內在的熱流從頭到腳包裹著這少婦,把她的活力猛然集中到心底,體外的感覺則好象沐浴在一盆冰水中。從這時起,她心靈的最天真無邪的激動沒有一天不被這秘密的恐怖所扼止。一想起伯爵宣佈其判決時的目光和聲調,就會使伯爵夫人的血液凍結成冰。而當她俯身觀察這沉睡的腦袋,想趁他睡眠時找到她前一天未能找到的憐憫的跡象時,這回憶也會暫時止住她的痛苦。這尚未誕生就受到死亡威脅的孩子做了一陣劇烈的動作,要求她將他生出來。她用類似歎息的聲音喊道:「可憐的小東西!……」她沒有說下去。有些想法,一個母親是忍受不了的。伯爵夫人此刻已無法思考,一種無名的焦慮似乎將她窒息。奪眶而出的兩滴淚水順著她的雙頰慢慢流下來,留下兩條閃亮的淚痕,最後懸在她白皙的面孔下邊,像是百合花上的兩粒露珠。哪一位學者敢擔保說,在這靈魂擁抱著身體,並把心靈的印象傳給肉體,思想把補品或者毒汁滲入血液的時刻,胎兒依然停留在母親的激情無法進入的中立地帶?這搖撼著大樹的恐怖難道沒有驚動果實?這句「可憐的小東西」是否就是對未來的幻覺所授意的一種判決?母親的戰慄是那樣劇烈,她的目光也明察秋毫!

  伯爵脫口而出的血腥的回答,象一個鐵環一樣把妻子的過去和這早產神秘地套在一起。那樣在大庭廣眾面前表示出來的可怕懷疑,早就在伯爵夫人的記憶中投下了直到未來都能聽到迴響的恐怖。自從那次註定要導致不幸的盛宴以來,她那活躍的想像力常常不顧她的阻止給她描繪出上千種紛亂的畫面,她懷著恐懼的心情極力驅走這些畫面,畏懼的程度與別的婦女回味自己想像的畫面時高興的程度相當。對自己的心靈可以自由愛戀的幸福時日,她拒絕進行令人激動的冥想。象故鄉的曲調使被放逐者愴然涕下一般,這些回憶為她重新描繪出那麼甜美的感覺,以致她年輕的良心把它當作罪過一樣譴責自己,從而更覺得伯爵的預言可怕:那使伯爵夫人喘不過氣來的恐怖,其秘密就在這裡。

  由於身心完全休息,熟睡的面孔總有一種甜蜜和溫柔;儘管這種平靜給伯爵面部的嚴厲表情帶來的變化甚微,但是在不幸的人們面前,幻覺呈現的海市蜃樓實在太迷人了,少婦終於在這寧靜中找到一線希望。狂風帶來了傾盆大雨,此時,只能聽到狂風一絲淒涼的呼號了,少婦的恐懼和痛苦也同樣獲得片刻的緩解。伯爵夫人凝視著自己的生命與之聯繫在一起的這個男人,不由自主地墮入夢境,這夢境甜美得令人心醉,她甚至沒有力氣衝破它的迷惑。一刹那的工夫,通過那種屬￿神力的幻覺,一去不復返的幸福往事的畫面,一幅幅在她眼前迅速閃過。

  冉娜首先隱約看到的,是仿佛在遙遠的曙光中有一座簡樸的古堡,自己曾在那裡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碧綠的草地,清涼的溪流,小小的臥室,這些她最初遊戲的舞臺,都真真切切顯現出來。她看見自己採擷下鮮花,把它們栽下,卻猜不透為什麼儘管她堅持不懈地澆水,這些花朵非但沒有長大,反而全都枯萎了。一會兒,又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七歲那年母親帶她去的那座偌大的城市和年深日久已經黑魆魆的大公館。她那愛開玩笑的記憶顯示出折磨過她的那些教師的蒼老的臉。透過一連串的西班牙文或意大利文詞匯,心裡重複著曾伴隨列貝克琴的琴聲唱過的抒情小曲,她憶起父親的形象。

  每當他從法院回來時,她便上前迎接這位院長,看他從騾背上下來踏在下馬凳上,拉著他的手一同登上樓梯,用自己天真幼稚的絮語來驅散他那穿著黑袍或紅袍並不總能擺脫掉的司法上的操心事;她惡作劇時,這些袍子的雜有黑色的白色毛皮一剪就掉下來了。她的姑母是克拉麗莎教派的修道院院長。她只對姑母的懺悔師看了一眼。這位懺悔師是個嚴厲的人,又是個宗教狂,負責向她傳授宗教的奧義。由於對付異端必須採取種種嚴酷的措施,這老教士變得冷酷無情,他動輒搖晃地獄的鎖鏈,開口必談上天的報應,讓她相信她時時都面對著上帝,使她變得總是惶恐不安。她變得怯懦了,不敢抬起眼睛。她只尊敬她的母親,因為她在此前一向只讓母親同她一起嬉戲。從這時起,每當她看見親愛的母親用含怒的藍眼睛盯著她時,一種宗教的恐怖便佔據了她那年輕的心。

  冉娜一下子又進入了自己童年的第二個階段,那是她對人世間的事情還一無所知的時代。她懷著幾乎帶有嘲諷意味的惋惜之情向那些歲月致意。當時,她的全部幸福就是同母親一起在小小的繡房裡幹活,在一座大教堂裡祈禱,伴著列貝克琴的琴聲唱抒情小曲,偷偷地閱讀一本騎士小說,好奇地撕碎一朵花,發現父親在聖約翰節送給她什麼禮物,尋求人們在她面前只說半截的話有什麼含義。象人們擦掉紀念冊上的一個鉛筆字一樣,她立刻用一個念頭拭去了她童貞的歡樂。趁她剛才不覺痛苦的當兒,從她頭十六年的生活畫面中選擇出這些快樂。這澄澈的海洋,其優美很快就被另一回憶的光芒遮住了。這回憶雖然充滿狂風暴雨,可是可為新鮮。童年時歡樂的平靜固然美好,然而她生活中最後兩年的任何一種動盪都比它可甜蜜。那兩年裡有多麼豐富的珍寶永遠埋藏在她的心底啊!伯爵夫人突然回到了那迷人的早晨,正是在那兼作餐廳用的雕花橡木大會客室盡興,她第一次見到了英俊的表兄。母親的娘家被巴黎的騷動嚇壞了,便把這年輕的朝臣送到魯昂,希望他能在這裡跟姑父學會法官的業務,姑父總有一天要把這職位傳給他的。伯爵夫人想起自己認出這位家中等待而自己未曾相識的親戚時連忙抽身退出的樣子,不禁微微一笑。儘管她開門關門的動作很迅速;這一瞥卻把這幕景象深深地印在腦海,此刻她仿佛還看到當時他轉過身來的情形。那時候她只偷偷地讚歎巴黎製作的服裝散發出來的優雅和豪華之氣;但是今天回首往事,她膽子大些了,她的眼睛自由地從緞子襯裡的繡金紫色絲絨外套看到高幫皮鞋上的鐵飾,從緊身短上衣和短套褲上佈滿的菱形圖案看到露出花邊一樣白嫩的頸項的翻領。她用手輕撫著他的面龐,這面龐的特徵是留有兩撇尖端翹起的上唇髭和一撮象父親披肩上的白鼬皮尾巴似的下唇須。在寂靜和黑暗之中,伯爵夫人兩眼盯著她已經看不見的雲紋床幔,居然忘記了狂風暴雨和自己的丈夫,敢於回憶起在過了好多天——那些日子雖然也很忙碌,卻漫長得度日如年——以後,父親那圍著一道古舊的黑牆的花園和幽暗的公館怎樣在她的心目中突然顯得光輝燦爛。她在愛著一個人,那個人也在愛著她!她回憶起一天早晨,她因為害怕母親嚴厲的目光,怎樣溜進父親的書房,向他吐露自己的隱情;她先坐在他的腿上,淘了半天氣,等把那位雄辯的法官逗笑了,便對他說道:「如果我告訴您什麼事情,您會責駡我嗎?」父親對她進行了一番訊問,她第一次談到了自己的愛情。她好象仍然聽到父親隨後對她說的話:「呃,孩子,以後再看吧。如果他用心學習,願意繼承我的事業,一直討你喜歡,我就加入你的密謀!」她再也不要多聽一個字,吻過了父親,碰翻了一堆堆不當緊的文件,跑到那棵大菩提樹下——每天早上,可怕的母親起床以前,她都和可愛的喬治·德·沙韋爾尼在那裡相會!這朝臣答應苦學成文法和習慣法,他除下佩劍、貴族富麗堂皇的裝束,換上法官樸素無華的服裝。她對他說:「我更喜歡你穿黑袍。」①她在撒謊,不過這謊言卻可以減輕她心愛的人因扔下短劍而感到的悲傷。

  ①在法國,法官通常穿黑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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