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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李斯貝特那股歷久不衰的潛伏的仇恨,永遠有瑪奈弗太太在那裡推波助瀾,仇恨的後果,大可用一八四三年三月初發生的一幕來說明。瑪奈弗太太家前後出了兩件大事。先是她生了一個短命的孩子,白白到手了兩千法郎利息的存款。其次,關於瑪奈弗先生,十一個月之前李斯貝特從瑪奈弗公館帶回這樣的消息:

  「今天早上,萬惡的瓦萊麗請了畢安訓醫生,要知道昨晚說她丈夫業已無救的那些醫生,是否診斷不錯。這位醫生說,今天夜裡這個醜惡的男人就要魂歸地獄。克勒韋爾老頭跟瑪奈弗太太一同把醫生送出大門。哎,親愛的賽萊斯蒂納,你父親為這件好消息,送了五塊金洋的診費。回到客廳,克勒韋爾象一個戲臺上跳舞的,把身子騰空,縱了好幾下;他抱著那個女的叫道:你到底要做克勒韋爾太太了!……後來女的回去看那個正在痰厥的丈夫,令尊大人就對我說:娶了瓦萊麗,我要當貴族院議員!我要買進一塊久已看中的地,在普雷勒地方,德·賽裡齊太太想出賣呢。我可以叫做克勒韋爾·德·普雷勒,當塞納-瓦茲的省參議員兼國會議員。我要生一個兒子!你瞧著吧,我要的事沒有一件不成功的!——我說:那麼你的女兒呢?——他回答:歐!女兒不過是女兒,而且她太於洛脾氣了,瓦萊麗就恨死這批人……我女婿從來不肯到這兒來:幹嗎他要教訓人,一派正經面孔,裝做清教徒,慈善家?我對女兒已經有了交代,她母親的錢都給了她,另外還有二十萬法郎!所以我盡可以自由行動。等我結婚的時候,我再決定對女婿女兒的態度,他們怎麼來,我就怎麼去。要是他們對後母好,我再瞧著辦!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恩怨分明的!——他就是這一套胡說八道,姿勢象旺多姆柱上的拿破崙雕像!」

  《拿破崙法典》規定的寡婦再醮必須孀居十個月的期限,已經過了幾天。普雷勒田產已經買進。維克托蘭和賽萊斯蒂納,清早就打發李斯貝特上瑪奈弗太太家,打聽這位風流寡婦跟新任省參議員的巴黎區長結婚的消息。

  賽萊斯蒂納和奧棠絲同住之後,愈加親密了,差不多老在一塊兒過活。男爵夫人認真負責的性情,把職務特別看重,她整個的獻身于慈善事業,幾乎天天在十一點與五點之間跑在外邊。姑嫂兩人,為了共同看護孩子照顧孩子的關係,在家常在一起做活。久而久之,她們倆往往把心中的念頭脫口而出,象兩姊妹一樣,所不同的是一個天生的快活,一個天生的憂鬱。美麗、活潑、聰明、年富力強、愛說愛笑,不幸的小姑表面上絕對不象有何心事;幽怨、溫柔、靜穆、跟理性一樣平穩、老是反躬自省,若有所思,嫂子反而象抱著隱痛似的。也許就是這種性格的對比促成了她們熱烈的友誼。兩位女子都在吸收對方的長處。她們的住宅,當初承造的人是預備自用的,特意留下一百方尺左右的小花園。姑嫂倆坐在園中小亭子裡,欣賞著剛抽嫩芽的紫丁香。那點兒春意只有巴黎人才懂得充分領略,他們埋在人海與石壁之間,一年倒有六個月忘記了青翠的草木。

  嫂子抱怨丈夫在議會裡辜負了這麼美好的天氣,奧棠絲便回答說:

  「賽萊斯蒂納,我覺得你有福不會享。維克托蘭善良得象天使,你有時還要跟他挑眼。」

  「親愛的,男人就喜歡人家挑眼!跟他鬧點兒小彆扭是表示親熱。要是你可憐的媽媽不是真的難說話,而老是裝做難說話,你們決不至於苦到這個田地。」

  「李斯貝特還不回來!我真要唱《馬爾巴勒》了!」①奧棠絲說,「我恨不得馬上知道文賽斯拉的消息!……他靠什麼過日子的?一事不幹有兩年了。」

  ①《馬爾巴勒》,為通俗兒童歌曲,它的複唱句是:「馬爾巴勒打仗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最後一節的最後一句是:「他不回來呀!」

  「維克托蘭告訴我,前天看見他跟那該死的女人在一塊,他猜想她故意要他遊手好閒……啊!妹子,要是你願意,你還可以教丈夫回心轉意的。」

  奧棠絲搖搖頭。

  「相信我的話,你的處境不久就要受不了的,」賽萊斯蒂納接著說,「開頭是氣惱、絕望、憤慨、給了你力量。後來咱們家裡遭了大禍,兩件喪事,男爵的破產,出事,使你的頭腦和心都忙不過來;可是現在過著太平日子,你就不容易忍受生活的空虛;既然要恪守婦道,你只能跟文賽斯拉和好。維克托蘭是多麼愛你,他也這麼想。咱們的情感畢竟拗不過天性!」

  「這樣沒有志氣的男人!」高傲的奧棠絲嚷道,「他愛這個女的,因為她養他……難道她也替他還債,嗯?……我的天!我朝朝晚晚想著這個男人的處境!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居然喪盡廉恥……」

  「你看看媽媽的榜樣吧,我的乖乖……」

  賽萊斯蒂納那種女子,聽到了足以說服布列塔尼鄉下人那樣充分的理由,還是搬出她說過上百次的簡單的推理。她臉蛋兒生得呆板、平常、冷冷的,一綹綹淺栗色的頭髮直僵僵的掛著,她的皮色,她的渾身上下都表示她是一個理性的女子,沒有風韻,可是也沒有懦弱的成分。她又說:

  「媽媽很想跟丟人的丈夫守在一塊,安慰他,把他藏在懷裡不讓旁人看見。她早已在樓上把房間佈置好了,仿佛隨時可以找著他,把他安頓下來。」

  「噢!母親是了不起的!」奧棠絲回答,「二十六年功夫,她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偉大;可是我沒有這種性格……有什麼辦法!有時我簡直跟自己生氣。唉,賽萊斯蒂納,你不知道跟一個下流無恥的人妥協是怎麼回事!……」

  「還有我父親呢!」……賽萊斯蒂納靜靜的接下去,「毫無問題他走上了你父親的老路!不錯,他比男爵小十歲,做過買賣;可是怎麼了局呢?瑪奈弗太太把我父親收拾得服服帖帖,象條狗一樣。他的財產,他的念頭,都在她掌握之中,而他怎樣都不醒悟。我就怕聽見婚約公告頒佈的消息!你哥哥正在想辦法,他認為他的責任應當替社會出氣,替家庭報仇,跟這個女的算帳。唉,親愛的奧棠絲,象維克托蘭那樣的正人君子,象我們這樣的心地,對於社會,對於世道人心的險惡,懂得太晚了!好妹子,這是一樁秘密,我告訴你是因為對你有關;可決不能露一點兒口風,無論對李斯貝特,對母親,對任何人,因為……」

  「貝特來了!」奧棠絲說。——「喂,姨母,獵犬街上的地獄怎麼啦?」

  「消息不好,孩子們。——奧棠絲,你丈夫對那個女人越來越迷了,她呀,老實說,對他真是瘋了。——賽萊斯蒂納,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昏君。這且不提,我每隔半個月都要看到一次的;總算我運氣,從來不知道男人是什麼東西……嚇,真是野獸!……五天之後,維克托蘭跟你,親愛的孩子,你們就得不到父親的財產了!」

  「婚約公告已經頒佈了嗎?……」賽萊斯蒂納問。

  「是呀。我剛才還替你們爭呢。這老妖精不是跟另外一個走著一條路嗎?我告訴他,要是他肯幫你們度過難關,贖出屋子,你們一定很感激,會招待你們的後母的。」

  奧棠絲做了一個大吃一驚的姿勢。

  「這些維克托蘭會考慮的……」賽萊斯蒂納冷冷的回答。

  「你知道區長先生怎麼回答我?他說:我要讓他們吃點苦。要收服牲口,只有叫它們餓肚子,不給它們睡覺,不給它們吃糖!——哼!于洛男爵還壞不到這個田地!……所以,可憐的孩子們,遺產兩字休想了。這麼大的家產!你父親花了三百萬買下普雷勒那塊地,還剩下三萬利息的存款!歐!他是什麼都不瞞我的!他還說要買渡船街上的納瓦蘭公館。瑪奈弗太太本人有四萬法郎存息。——啊!咱們的好天使來了,你媽媽回來了!……」她聽見了車子的聲音。

  不多一回,男爵夫人果然走下階沿,向她們走過來。五十五歲,受了多少罪,象發冷發熱一樣老是打戰,阿黛莉娜臉色蒼白,有了皺紋,可是還保持苗條的身段,秀美的線條,和天生高貴的氣息。看見她的人都說:「她當年一定很美的!」她老是在悲傷,因為不知道丈夫的遭遇,因為有了這片巴黎的水草,安閒幽靜的環境,光景快要好轉的家庭,而不能使他同享清福。她的風度莊嚴偉大,象殘餘的古跡一般。每逢微弱的希望幻滅之下,或是尋訪不遇之後,她總是愁眉不展,叫兒女們看了難受。這天早上,男爵夫人是抱著希望出去的,所以大家更焦急的盼望她回來。於洛一手提拔的一個老部下,現在當著軍需官的,說曾經在昂必居喜劇院看見他和一個姿色絕豔的女人在一起。這天,阿黛莉娜便去拜訪韋尼埃男爵。他承認的確見過他的老上司,在戲院裡對那個女人的態度,似乎他們已經有了同居關係。但是他告訴男爵夫人,說她丈夫為了躲避他,沒有等戲散場就走了;最後又補一句:「他仿佛過著家庭生活,看他的衣著,他手頭並不寬裕。」

  「怎麼呢?」三位女子一看見男爵夫人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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