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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元帥的去世,跟頒佈最後一道婚約公告的日子只差三天,對於李斯貝特仿佛霹靂一聲,上了倉的莊稼,連屋子一齊給天火燒了。洛林姑娘做事就是太順利了一點。元帥的死,原是由於她跟瑪奈弗太太兩人對這個家庭接一連二的打擊。正在大功告成而老姑娘的怨氣快要消盡的時候,忽然全部希望都成泡影,越發增加了她的仇恨。她跑到瑪奈弗太太家,氣憤交加的痛哭了一場:她現在是無家可歸了,因為元帥租的屋子是訂的終身契約。克勒韋爾為了安慰瓦萊麗的好朋友,教她把積蓄拿出來,自己又慷慨的加了一倍,用五厘利存放出去,產權歸賽萊斯蒂納,利息歸貝特。這樣一來,她還有兩千法郎的終身年金。此外,元帥遺下一封信,要弟媳婦、侄女、跟侄兒三個人共同負責,撥一千兩百法郎的終身年金給他的未婚妻李斯貝特·斐歇爾小姐。

  阿黛莉娜看見男爵半死半活的樣子,把元帥的死訊瞞了他幾天;但是李斯貝特來的時候穿著孝,出殯以後十一天,他終於知道了凶訊。受到這個劇烈的刺激,病人反而提起了精神;他下了床,看見全家穿著黑衣服會齊在客廳裡;他一露面,大家就不出聲了。半個月功夫,於洛瘦得象一個鬼,跟他的本來面目相比,他只是一個影子了。

  「總得想個辦法才好,」他望一張椅子上坐下,有氣無力的說。他看見所有的家族都在場,只差克勒韋爾和斯坦蔔克。

  「這兒我們是住不下去的,房租太貴了,」男爵進來的時候奧棠絲正在發表意見。

  「至於住的問題,」維克托蘭打破了難堪的沉默,「我可以接母親……」

  男爵本在那裡視而不見的瞅著地毯上的花紋,一聽到這句好象把他撇開的話,他抬起頭來,對兒子那麼可憐的望了一眼。父親的權利永遠是神聖的,哪怕是一個墮落的、身敗名裂的父親,所以維克托蘭馬上把話咽了下去。

  「接你母親……」男爵接口說。「你對,我的孩子!」

  「住到我們樓上,就在我們自用的那幢屋子裡,」賽萊斯蒂納補足了丈夫的話。

  「孩子,我妨害你們?……」男爵的語氣柔和,就象一個知道自己沒有希望的人。「至於將來,噢!放心吧,不會再有什麼事叫你們怨父親的了,你們再見到他的時候,也用不著為他臉紅的了。」

  他過去抱了奧棠絲親她的額角。他對兒子張開臂抱,維克托蘭猜到了父親的用意,悲痛萬分的撲在他懷裡。男爵又向李斯貝特做了個手勢,她走過來,他也吻了她的額角。然後他回到臥房,阿黛莉娜憂急到極點,馬上跟了進去。

  「阿黛莉娜,大哥的話是不錯的,」他握著她的手,「我沒有資格再過家庭生活。孩子們對我已經仁至義盡,我除了暗中祝福他們,不敢再有別的表示。你可以對他們說:我只能擁抱他們;一個墮落的人,一個做了殺人犯的父親,不但不能庇護家庭,為兒女爭光,反而做了罪魁禍首,這樣一個人的祝福是不吉利的;可是我遠遠裡要每天祝福他們。至於你,以你的大賢大德,只有全能的上帝能夠補償你!……我求你原諒,」他跪了下來,握著她的手灑滿了眼淚。

  「埃克托!埃克托!你的過失雖然重大,上帝的慈悲是無限的;留在我身邊吧,你還可以補贖一切……朋友,你應當存著基督徒的心振作起來……我是你的妻,不是你的裁判。我是屬￿你的,你要把我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不論你到哪兒,帶我一塊去吧;我覺得還有力量安慰你,還能用我的愛情,照顧、尊敬、來幫你活下去!……我們的孩子都已經成家,用不著我了。讓我來給你娛樂,給你消遣。讓我參加你流亡生活的辛苦,把你的苦難解淡一些。我總還有點兒用處,至少可以省掉你雇一個老媽子的錢……」

  「你原諒我嗎,我最親愛的阿黛莉娜?」

  「原諒的,朋友;你起來啊!」

  「得到了你的原諒,我能夠活下去了,」他一邊站起一邊說,「我走進房來,為的不要給孩子們看到做父親的卑屈。唉!天天看到一個父親,象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擺在眼前,真有點兒可怕,那無非使尊長的威嚴掃地,家也不成其為家。所以我不能再住在你們一起,免得你們看到一個失盡尊嚴的父親而難受。阿黛莉娜,你別反對我出走。那等於你親手裝了子彈,讓我把自己打死……你也別跟我一塊兒走,把我最後一點勇氣拿掉;你不在身邊,我還能靠懺悔的力量支持下去。」

  埃克托的堅決,使手癱腳軟的阿黛莉娜再也無話可說。這位夫人,在多少風波中表現得那麼偉大,原是靠了和丈夫形神契合才有的勇氣;因為在她心目中,他是屬￿她的,她負有崇高的使命要安慰他,引他回復家庭生活,回復正常的心境。現在她看到丈夫不能再給她勇氣,便不由的說:

  「埃克托,難道你讓我全無希望,日夜焦急的死嗎?……」

  「我會回來的,我的天使,你大概是特意為了我從天上降下來的;我會回來的,那時我不成為富翁,至少也要相當寬裕。告訴你,阿黛莉娜,我不能留在這兒有很多理由。第一,我六千法郎一年的養老金,抵押了四年,眼前我一個錢都沒有。這還不算!幾天之內,為了沃維奈的到期借票,我得給人抓去扣押……所以在兒子沒有把那些借據收回以前(那我會把細節告訴他的),我非躲起來不可。我一朝失蹤之後,債務的談判容易得多。等到養老金的押款還清,沃維奈的債務了結,我會回來的……有你在一塊兒,容易洩露我的形跡。你放心,阿黛莉娜,你別哭……只消一個月……」

  「你到哪兒去呢?幹什麼呢?怎麼辦呢?誰服侍你呢?你現在不是年輕的人了。讓我和你一塊兒躲起來,上外國去吧。」

  「好吧,咱們再商量,」他回答。

  男爵打鈴教瑪麗埃特收拾他的東西,快快的、偷偷的裝箱。然後他比平時格外熱烈的擁抱了太太,叫她離開一會,他要把交代維克托蘭的事寫下來;他答應到晚上才走,並且帶她一同走。可是男爵夫人一進客廳,機靈的老人立刻從盥洗室溜入穿堂,出去了,臨走交給瑪麗埃特一張字條,寫著「衣箱即送科爾貝車站,留交埃克托先生收。」等到瑪麗埃特把字條交給男爵夫人,說先生走了的時候,男爵早已坐著一輛馬車在巴黎街上飛奔了。阿黛莉娜撲到房裡,比往日抖得更厲害了;孩子們驚駭之下,聽見一聲尖叫,也跟了進來。大家抱起昏厥的男爵夫人放在床上。她大發肝陽,死去活來的病了一個月。

  「他在哪兒呢?」她從頭至尾只有這句話。

  維克托蘭的尋訪,毫無結果。事情是這樣的。男爵坐車先到王宮市場。到了那邊,他把渾身解數都拿出來,執行他傷心痛苦、癱倒在床上時所想好的計劃。他穿過廣場,在若克萊街租了一輛華麗的馬車。車夫照他的吩咐,把車趕到主教城街往約瑟法的公館直沖進去。門丁聽見馬夫叫喊,又看見是輛極漂亮的車,便開了大門。當差的去報告約瑟法,說有一位行動不便的老人不能下車,請她下樓一趟。為了好奇心,她居然來了。

  「約瑟法,是我啊!……」

  有名的歌唱家,只能從口音上認出她的於洛。

  「怎麼,是你!可憐的朋友?……真的,你竟象給德國猶太人浸過藥水,兌換商不肯收的舊洋錢。」

  「唉!不錯,」於洛回答,「我死裡逃生,剛病了一場!你可老是這樣美,你!你肯不肯發發善心呢?」

  「要看什麼事,一切都是相對的。」

  「你說,你能不能讓我在閣樓上用人房裡住幾天?我沒有錢,沒有希望,沒有飯吃,沒有恩俸,沒有女人,沒有孩子,沒有住處,沒有榮譽,沒有勇氣,沒有朋友,而更糟糕的,還受著債主的威逼……」

  「可憐的老兄!多少個沒有啊!是不是也沒有褲子?」

  「你笑我,我完了!我可是打定主意來投奔你的,好象當年古維爾投奔尼儂一樣。①」

  ①古維爾是十七世紀法國的總收稅官,負責徵收人頭稅。因貪污稅款被判死刑,為其情婦名媛尼儂所救。事後仍能混跡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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