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邦斯舅舅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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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案子的年輕律師,沒有病人的年輕醫生,在巴黎城,最絕望的莫過於這兩種人,他們苦不堪言,一切都憋在心裡,身穿線縫都已經發白的黑衣黑褲,叫人想起蓋在頂樓上的鍍鋅鐵皮,身上的緞子背心磨得發亮,頭上的帽子珍貴得像寶貝,戴的是舊手套,穿的是平布襯衣。這是一首悲慘的詩歌,就像巴黎裁判所的監獄一樣陰森可怖。其他人也有窮的,如詩人,藝術家,演員,音樂家,可他們有著藝術家天生的樂觀,有著天才人物那種放蕩不羈,無憂無慮,乃至我行我素的天性,所以窮歸窮,倒也開心!可是對那兩種穿著黑衣黑褲,靠兩條腿走路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瘡傷,人生給他們展示的,只是醜惡的一面,經受了初出道時的種種屈辱之後,他們臉上現出了陰沉、挑釁的表情,目光裡迸射出鬱結已久的仇恨與野心,就像是一場潛伏的大火,突然竄起的火苗。當兩個老同學二十年後不期而遇,有錢的會避開窮困潦倒的同學,會不認識他,會為命運之神在他們之間挖掘的鴻溝感到吃驚。一個人是駕著財運亨通的駿馬或踩著步步高升的彩雲暢遊人生;另一個人則是在巴黎城下的污水溝裡爬行,遍體鱗傷。見了布朗大夫那身外套和背心而避開的老同學,真不知有多少! 在茜博太太那出生命垂危的喜劇裡,布朗大夫為何配合那麼出色,現在就很容易明白了。形形色色的貪欲和野心,都是可以感覺到的。見女門房身上的器官沒有絲毫損傷,脈搏跳動均勻,四肢活動自如,喊叫起來聲音高得驚人,大夫馬上便明白,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經死到臨頭,准是有所圖謀。如果這假裝的重病很快治癒,肯定能讓他在居民區裡轟動一陣,於是,他把茜博太太所謂的內傷說得更加嚴重,要不是搶救及時,就沒命了,總之,他給女門房開了所謂的藥,做了一次神奇的手術,終於妙手回春。他在戴斯甫朗的偏方寶典中找了一個怪方,用在了茜博太太身上,很謙虛地說這次手術成功全靠那位偉大的外科醫生,自稱是效仿了他的做法。巴黎所有初出道的人都是這麼大膽。一切都可用作他們往臺上爬的梯子。可是,任何東西都會用壞,就是梯子也不例外,所以不管是哪一行,那些初闖天下的人都不清楚哪種木頭做梯子最結實。有的時候,巴黎人對別人轟動根本就沒有絲毫反應。他們搭台搭厭了,會像寵慣的孩子一樣鬧脾氣,不再需要什麼偶像;或者,說句真話,往往沒有什麼才子讓巴黎人迷戀。礦脈中可以開採出天才,可也有貧乏的時候;這時,巴黎人便會抗議,不總是樂意為平庸之才貼金,把他們當作偶像來崇拜。 茜博太太像平時那樣風風火火地闖進門去,正碰上醫生和他老母親在桌上吃飯,吃的是所有生菜中最便宜的野苣生萊,當餐後點心用的只有一小尖角布裡奶酪,旁邊擺著一小盤「四叫化子」乾果,只見裡邊有很多葡萄乾的碎渣,還有一盤很差的蘋果。 「母親,您不用走。」醫生按著布朗太太的胳膊說,「是茜博太太,我跟您提起過的。」 「太太好;先生好。」茜博太太說道,一邊往醫生指給她的椅子上坐。「噢!這位就是您母親大人?有位這麼有才的兒子,真有福氣!太太,您兒子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從死神手中拉回來的。」 朗寡婦聽見茜博太太這麼恭維她兒子,覺得她很可愛。 「我是來告訴您,我親愛的布朗先生,這話就我們之間講講,可憐的邦斯先生情況很糟糕,我必須跟您談談他的事……」 「到客廳去。」布朗大夫說道,一邊向茜博太太指了指女傭人,這手勢的意思已經夠明白了。 來到客廳,茜博太太便一五一十地談起了她跟那對榛子鉗相處的情況,又把她借錢的事美化了一番,說她十年來為邦斯和施穆克幫了很多大忙。聽她的意思,似乎沒有她慈母一般的照顧,那兩個老人早就不在人世了,她裝著一副慈善天使的模樣,抹著眼淚說了一大堆謊話,還真把老布朗太太的心給說動了。 「您明白,我親愛的先生,」她最後說道,「萬一邦斯先生死了,他到底對我有什麼安排,無論如何得弄清楚;我並不希望他死,因為您知道,照顧這兩個好人,就是我的生活;要是他們中哪一位不在了,我還會照顧另一位。我呀,天生就好做別人的母親。要是沒有人讓我照顧,讓我當孩子待,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呀,要是布朗先生樂意,請給我幫個忙,我感激不盡,我想要先生跟邦斯先生談談我的事。我的天哪!一千法郎的年金,是不是太多了,您看呢?這等於是為施穆克先生要的……咱們那位可愛的病人跟我說過的,他一定會把我託付給那個可憐的德國人,看來施穆克就是他的繼承人……可是用法語連個意思都講不清的人,能指望嗎?再說他朋友一死,他肯定很傷心,會回到德國去的……」 「我親愛的茜博太太,」大夫變得嚴肅起來,說道,「這類事情跟醫生不相干。要是他們知道我跟病人立遺囑的事情有牽扯,就會禁止我幹這一行。法律是不允許醫生接受病人遺產的……」 「多蠢的法律!把給我的遺產分給您,誰阻止得了我?」茜博太太立即回答說。 「還有呢。」大夫說,「我是當醫生的,我的良心不允許我跟邦斯先生談他死的事。首先,他還沒有病到這個危險地步;其次,我要是跟他談這件事,會讓他受刺激,病得更厲害了,造成生命危險……」 「可是我實話直說,我勸過他把後事料理好,他也沒有病得更厲害嘛……」茜博太太嚷叫起來,「他對這事已經習慣了! ……別擔心什麼。」 「再也不要跟我提這事了,我親愛的茜博太太!……這不關醫生的事,歸公證人管……」 「可是,我親愛的布朗先生,要是邦斯先生主動問起他的情況,問您該不該先做些準備,您是否願意告訴他,把後事全料理好對他恢復健康是件大好事?……然後,您順便再跟他提一提我……」 「噢!要是他跟我談遺囑的事,我決不會阻攔他。」布朗大夫說。 「噢,這就對了!茜博太太嚷叫道,「我到這裡來,是要感謝您對我的照料。」她把一個裝著三塊金幣的小紙包塞到大夫手裡,補充說道,「我現在只能表示這點意思。啊,我要是有錢,您也會有的,您就是來到人世的好上帝……——太太,您這個兒子是個天使!」 茜博太太站起身,布朗太太客氣地給她行了禮,大夫把她送到樓梯平臺。就在平臺上,這個下等階層的惡婆麥克白突然腦中一閃,仿佛受到了魔鬼的點撥:她心領神會,覺得醫生一定會做她的同謀,因為她的病是假的,可診費他收下了。 「我的好布朗先生,」她對大夫說,「我不慎受傷,您給我治好了病,怎麼您就會不願意為我說幾句話,讓我不再過窮日子呢?……」 醫生感覺到自己已經讓魔鬼抓住了頭髮,難以掙脫那無情的、血紅的魔爪。他害怕為這點小事失去誠實的本份,連忙以一個同樣邪惡的念頭來對付茜博太太的鬼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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