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邦斯舅舅 | 上頁 下頁
二三


  「對!」公證人一副精明的神態,說道,「誰也不能同時追趕兩個世紀。」

  「是的!」老人把年輕的公證人拉到一邊問道,「您為什麼不替我小外孫女塞茜爾做媒呢?……」

  「啊!為什麼?……」公證人反問道,「在我們這個世紀,奢華之風都刮進了門房,巴黎王家法院庭長的千金只有十萬法郎的陪嫁,年輕人都不敢冒然把自己的命運與這樣一位小姐的命運結合在一起。誰要成了德·瑪維爾小姐的丈夫,在他所處的那個階層裡,根本就找不到一年只花丈夫三千法郎的妻子。十來萬陪嫁的利息勉強只能支付一位新娘梳妝打扮的開銷。一個單身漢,如有一萬五千或兩萬法郎的年金,住一個精緻的中二樓的小寓所,誰也不會上門向他借錢,他也只消雇一個下人,把所有的收入都拿去享受,除了裁縫師傅要他穿著體面之外,用不著再守任何別的規矩。任何有先見之明的母親都會對他抱有好感,他在巴黎交際場中簡直像是個王子。可要是結了婚,妻子就會要求有座像樣的房子,要一輛她獨自享用的馬車;若她去看戲,就得有個包廂,而單身漢只消花錢買個單人座位就夠了;總而言之,從前是單身漢自己掌管自己的錢,現在所有的錢得由妻子管。假定夫妻倆年金三萬,在現在這個社會裡,有錢的單身漢會變成窮鬼,連上尚蒂伊去也得看看車錢多少了。要是再有孩子……手頭就拮据了。瑪維爾先生和瑪維爾太太都才五十來歲年紀,得等十五或二十年才可望得到他們的遺產;沒有任何單身漢會有耐心把遺產擱在錢包裡放這麼長時間;那些在瑪比爾舞廳跟妓女們跳波爾卡舞的楞小夥子們要是計算一下,心就會涼半截,所有未婚的年輕人都會研究這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用不著我們向他們多作解釋。咱們之間說句實話,德·瑪維爾小姐不能讓求婚的男子動心,無法讓人內心衝動,他們見了她只會打定不結婚的主意。要是一個年輕小夥子頭腦清醒,又有兩萬法郎的年金,心底裡想結一門能滿足他勃勃雄心的親事,那德·瑪維爾小姐就很難讓他稱心……」

  「為什麼?」音樂家驚詫地問。

  「哎!」公證人回答說,「如今的年輕人,哪怕長得像您我這麼醜,親愛的邦斯,幾乎都自不量力,想要一份六十萬法郎的陪嫁,小姐還得是名門望族出身,長相要很漂亮,人又要非常聰明,非常有教養,總之要完美無瑕。」

  「那我小外孫女很難嫁出去羅?」

  「只要她父母不下決心把瑪維爾的田地作為陪嫁給她,那她就嫁不出去;要是他們早下決心,她早成了博比諾子爵夫人了……噢,布魯訥先生來了,我們要去宣讀布魯訥公司的合同和婚約了。」

  彼此介紹、客套了一陣之後,邦斯在家長的要求下,為婚約簽了字,接著聽公證人宣讀了合同,在下午五點半鐘左右,進了餐廳。晚餐十分豐盛,就像批發商談妥了買賣,擺了那種盛宴。再說,這桌酒席也證明了萊茵飯店的老闆格拉夫與巴黎第一流的食品供應商交情不淺。邦斯和施穆克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豐盛的酒菜。有的菜肴簡直讓人心醉神迷!那麵條細得妙不可言,胡瓜魚炸得無與倫比,日內瓦的白鮭魚配上名符其實的日內瓦沙司,還有布丁上的乳脂,連傳說在倫敦發明了布丁的那位名醫見了也會驚歎不已。直到晚上十點,眾人才離開酒席。喝的萊茵酒和法國酒之多,連公子哥們也會吃驚,因為德國人可以不動聲色地喝下多少酒,誰也說不清楚。必須到德國吃飯,親眼看一看多少酒一瓶接一瓶地端上來,就像地中海美麗的沙灘上的滾滾潮水,又眼看著多少酒瓶給撒下去,仿佛德國人有著沙灘和海綿一樣的巨大吸收力,是那麼和諧,全無法國人的喧鬧;他們說起話來也總是很有分寸,像放高利貸者的閒談,臉紅起來如科內利烏斯或施諾爾壁面上畫的未婚夫妻,也就是說令人難以察覺;而往事的回憶,如同煙斗飄出的煙霧,悠悠忽忽。

  在十點半鐘光景,邦斯和施穆克來到花園的一張長凳上坐下,把笛手夾在中間,不知是誰促使他們訴說起他們各自的性情,觀點和不幸。在這大雜燴似的知己之言中間,威廉傾吐了自己想要弗裡茨結婚的願望,而且還乘著酒意,說得鏗鏘有力,動人心弦。

  「對您朋友布魯訥,我這兒有個計劃,不知您有何看法?」邦斯湊到威廉的耳朵上問道,「有個迷人的姑娘,通達事理,今年二十四歲,出身名門,父親在司法界佔有最高的職位之一,陪嫁十萬法郎,而且可望獲得一百萬的遺產。」

  「等等!」施瓦布說,「我這就去跟弗裡茨說。」

  於是兩位音樂家看著布魯訥和他的朋友在花園裡繞著圈子,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們倆眼前走過,傾聽著對方的意見。邦斯的腦袋有點兒沉,但並沒有完全喝醉,只是身子非常沉重,而思想卻很輕靈,他透過酒精布起的薄霧,打量著弗裡茨·布魯訥,想在那張臉上看到某些嚮往家庭幸福的痕跡。片刻後,施瓦布把好友兼合夥人介紹給了邦斯先生,弗裡茨非常感謝老人屈尊對他表示關切。接著便交談起來。施穆克和邦斯這兩個單身漢對婚姻大加頌揚,而且還不帶任何諷刺的意味,提起了那句雙關語:「結婚是男人的終極。」等到在未婚夫妻的未來洞房裡端上冰、茶、潘趣酒和甜點供大家享用時,那些差不多全都醉意醺醺的可敬的大商賈聽說銀行的大股東也要效法他的合夥人準備結婚,頓時笑聲一片,熱鬧非凡。

  施穆克和邦斯在淩晨兩點沿著大街往家走,一路上得意忘形地大發議論,說這天下的事情安排得就像音樂一樣和諧。

  第二天,邦斯便去外甥媳婦庭長夫人家,為自己以德報怨而滿心歡喜。可憐這可愛高尚的靈魂!……確實,他已經達到了崇高的境界,這是任何人都不會持異議的,因為處在我們這個世紀裡,凡是按照福音書的教導履行自己義務的人,都被授予蒙迪翁獎。

  「啊!他們這一下欠吃白食的情可就大了。」邦斯拐過舒瓦瑟爾街時心裡暗暗說道。

  要是一個人不像邦斯那樣自我陶醉,懂得人情世故,凡事都留個心眼,那他回到這個人家時,一定會注意觀察庭長夫人和她女兒的神色;可惜可憐的音樂家邦斯是個孩子,是個十分幼稚的藝術家,只相信道德之善,就如他只信藝術之美;塞茜爾和庭長夫人對他百般殷勤,把他給迷住了。十二年來,這位老好人只見一出出雜劇、悲劇和喜劇在眼前晃過,竟看不透社會喜劇中那一個個裝模作樣的嘴臉,恐怕是因為他早就麻木了。庭長夫人的靈魂和肉體一樣冷酷,唯獨熱衷於榮耀,拼命顯示出賢德,由於在家裡指使人慣了,性情高傲,但卻假裝虔誠,凡是混跡於巴黎上流社會,瞭解庭長太太的人,都自可想像到,自從她認錯之後,對丈夫的舅舅該是深藏著何等的仇恨。庭長太太和女兒的一切表演無不帶著強烈的復仇欲望,當然,暫時不便發作。阿梅莉平生第一次向任她指使的丈夫認罪;雖然丈夫讓她吃了敗仗,可她還得向他表現出親熱!……可與此種情形相比的,只有紅衣主教團或宗教領袖教務會上多年來始終存在的虛偽勁頭。三點鐘,庭長從法院回到家裡,這時,邦斯差不多才剛剛說完了他結識弗雷代利克·布魯訥的奇妙經過,從昨天夜裡一直吃到今日淩晨才結束的盛宴以及有關上述的那位弗雷代利克·布魯訥的一切情況。塞茜爾開門見山,直問弗雷代利克·布魯訥的穿著方式如何,個子有多高,外表怎樣,頭髮和眼睛是什麼顏色,等她估摸著弗雷代利克肯定是氣度不凡時,便對他性情的豪爽大加讚美。

  「給一個不幸的朋友送上五十萬法郎!噢,媽媽,馬車和意大利包廂,我是肯定會有的……」

  一想到母親為她的種種盤算終將變成事實,那令她絕望的種種希望也將得到實現,塞茜爾幾乎變得嬌美動人了。

  至於庭長太太,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親愛的小丫頭,你在十五天之後就可結婚。」

  天下所有的母親都一樣,女兒都二十三歲了,可都管她們叫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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