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貝阿特麗克絲 | 上頁 下頁
六四


  當杜·愷尼克男爵回到家裡時,室內的豪華使他想起貝阿特麗克絲談起過的那種俗氣。由於他的財富不能歸失寵的天使所有,他便對財富感到厭惡。知道薩賓娜早已就寢,他感到非常高興,因為能有一夜的時間來回味他的感受。這時他詛咒薩賓娜由於愛他而產生的預見性。當丈夫偶然受到妻子崇拜的時候,妻子對丈夫面部的表情了如指掌。丈夫面部肌肉稍微動一下,妻子就知道意味著什麼。她知道平靜來自何處,稍有不悅,就要尋根究底,看看是不是她造成的。她研究丈夫的眼神,對妻子來說,丈夫的主要思想反映在眼神裡:他們愛或是不愛。卡利斯特知道妻子深情地、真誠地崇拜他,惟恐失去他,所以他不相信自己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面孔,來掩飾思想突然產生的變化。

  「明天早上我怎麼辦呢?……」他入睡的時候還在思量,擔心薩賓娜對他進行這種審查。

  在走近卡利斯特的時候,有時甚至是大白天,薩賓娜也會問他:「你始終愛我嗎?」或者:「我不使你討厭嗎?」這類親切的詢問,隨著女人個性或機智程度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內中隱藏著她們的焦慮不安,不論是假裝的還是真正的。

  狂飆掀起的塵土有時也會蒙住最高貴、最純潔的心靈。確實喜歡自己孩子的卡利斯特,第二天早上得知薩賓娜擔心孩子生了假膜性喉炎,正在察看孩子喉頭痙攣的原因,並且不肯離開小卡利斯特時,竟然會有驚喜之感。男爵藉口出去有事,避免在家中吃午飯。他象囚犯逃出牢籠一樣逃了出去,很高興安步當車,穿過路易十六橋和愛麗舍田園大道,向大街上一家咖啡館走去,他寧願象單身漢一樣在那裡用午餐。那麼,愛情包含著什麼呢?在社會的約束下,天性會反抗嗎?天性要求一個人的衝動出於本能,不受約束,不管這股激流沖到哪裡,即使在鬧彆扭、賣弄風情的岩石上,碰得粉碎也無妨,只要不是在市政府的河床裡、教堂的河床裡靜靜地流淌,是嗎?天性在醞釀可能產生大人物的爆發時,難道是事先計劃好的嗎?要找到一個教養比卡利斯特聖潔,作風比卡利斯特純正,信仰比卡利斯特虔誠的青年,是很難的。仁慈的運氣使一個具有真正典雅美的姑娘做了杜·愷尼克男爵夫人。

  這姑娘睿智,體貼,恭順,多情,一心愛他,天使般的溫柔,儘管已經結婚,仍沉浸在戀愛之中,沉浸在熱戀之中,就象他愛貝阿特麗克絲一樣。可是,他卻向一個與他不般配的女人撲去。也許最偉大的男人身上仍殘留著粘土,污濁還討他們喜歡。那麼,缺點最少的人可能還是女人,儘管她們有錯誤,不理智。所以德·羅什菲德太太儘管墮落,在圍著她轉的那些騷人墨客當中,她仍然顯得比他們都高貴,她表現出來的天性純潔勝於污濁。她在極其高雅的外表下面掩藏著甘當交際花的真實面貌。因此,這一解釋不足以說明卡利斯特奇特的愛情。也許人們可以從虛榮心上找到理由,這種虛榮心埋藏之深,連道德家也還沒有發現這方面的罪過。

  有些人象卡利斯特一樣渾身貴族氣派,象卡利斯特一樣英俊,富有,出眾,有教養。他們對同氣質與自己相似的人結婚感到厭倦,他們對那些出身貴族而不以貴族為奇的女子感到厭倦,他們對那些由於端莊,由於也同他們一樣待人體貼而心氣平和的女子感到厭倦。這種厭倦也許他們自己並未察覺。他們到那些人品低下或墮落的女子那裡去尋求對自己優秀品質的肯定,雖然不是向她們乞求讚揚。道德墮落和品行高尚的對比,他們看了高興。純潔在污濁旁邊何其光彩!這樣的對比很有趣。在薩賓娜身上,卡利斯特沒有什麼要保護的,因為她無懈可擊。卡利斯特把多餘的精力全部用到貝阿特麗克絲身上去了。如果說,有些大人物當著我們的面扮演過那種恢復淫婦尊嚴的耶穌的角色①,普通人為什麼一定要更規矩些呢?

  我要再見見她!卡利斯特在心裡念叨這句話一直念叨到下午兩點鐘。這句話好比一首詩,常常成為七百法裡旅途的話題②……他邁著輕快的步伐,一直來到庫爾塞勒街,雖然他是第一次來,卻一眼就認出了那幢房子。他,德·葛朗利厄公爵的女婿,象波旁家族一樣富有、高貴,在樓梯腳下竟被一個老僕人攔住了。老僕人問:

  「先生貴姓?」

  ①指《新約》中耶穌為墮落女子瑪德萊娜(即《舊約》中抹大拉的馬利亞)赦罪的故事。

  ②典出巴爾札克的短篇小說《信使》,其中描寫兩個年輕人在旅途中不斷地談自己將要見到的情婦。

  卡利斯特明白,貝阿特麗克絲見他與否,應由貝阿特麗克絲作主。於是他仔細看了看花園,牆壁。巴黎的雨水在牆壁石灰上留下了一條條黑色和黃色的波狀條紋。

  德·羅什菲德太太同幾乎所有掙脫家庭鎖鏈的貴婦人一樣,把自己的財產留給丈夫,逃了出來。她沒有肯向她的暴君求援。孔蒂和德·圖希小姐使貝阿特麗克絲解除了物質生活的憂慮,而且她母親好幾次派人給她送錢來。一個人生活,她不得不節省開支,這對一個奢侈慣了的女人來說,是相當艱苦的。於是她住到蒙梭公園旁邊這座山崗頂上,躲在道旁一座大闊佬的古老的小房子裡,房子前面有一個美麗的小花園,房租不超過一千八百法郎。一個老僕人、一個貼身女僕和阿朗松的一個廚娘與她共患難,一直伺候著她。對許多一心想往上爬的小市民女人來說,她的貧困已經是富貴榮華了。

  卡利斯特登上石級磨得鋥亮的樓梯,樓梯平臺上飾滿了鮮花。

  老僕人打開二樓一扇飾著紅絲絨、紅綢菱形圖案和鍍金大釘的雙扉門,把男爵引入內室。卡利斯特走過的房間裡,壁上都蒙著綢緞,絲絨。色彩莊重的掛毯,交叉拉開的窗簾,門簾,裡面的一切同房東沒有好好維修的寒磣外貌形成鮮明的對照。

  在一間裝飾簡樸、風格淡雅的客廳裡,卡利斯特等待著貝阿特麗克絲。這間客廳,壁上張著絳紫色的天鵝絨,飾著暗黃色的絲綢,掛著深紅的壁毯,窗戶好似一間間花房,因為花架上擺滿了一盆盆的鮮花。室內的光線如此之暗,卡利斯特隱約看見壁爐上有兩隻古色古香的紅瓷瓶。瓷瓶之間有一隻閃閃發光的銀盃。這只銀盃出自班韋尼托·卻利尼①的手藝,是貝阿特麗克絲從意大利帶回來的。金黃色的木器家具上配著絲絨面子,牆邊靠著一隻只漂亮的半圓的擱幾,其中之一陳設著一架珍奇的座鐘,桌上鋪著波斯絨毯。一切都說明家底厚實,殘剩的家具擺得井井有條。卡利斯特看見一張小桌上放著一些首飾和一本沒有讀完的書。書中夾著一把當裁刀用的匕首,這是批評的象徵物。匕首柄上鑲嵌著珠寶,閃閃發光。最後,牆上十幅水彩畫,裝在富麗堂皇的畫框裡,張張都是畫的臥室——貝阿特麗克絲浪跡天涯,臨時逗留處的不同臥室,由此可見其非同尋常的放肆。

  ①班韋尼托·卻利尼(1500—1571),意大利著名金銀匠和雕塑家。

  隨著一陣絲質衣裙的窸窣聲,不幸的女人進了客廳。她作了精心的打扮,精明的人肯定會明白她在等他。按晨衣式樣裁做的灰色馬海毛連衫裙露出一角雪白的胸脯,連衫裙的袖口寬大,伸出的手臂還套有一層燈籠袖,鑲著滾條,飾著花邊。梳得蓬蓬松松的秀髮上,戴了一頂鑲花邊的花布帽子。

  「已經?……」她嫣然一笑,說,「情人是不會這麼殷勤的。您是有什麼秘密要對我說,是嗎?」

  她在一張橢圓形的雙人沙發上坐下來,同時做個手勢,請卡利斯特坐在她旁邊。貝阿特麗克絲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正是她在圖希莊園同卡利斯特相會時用的那種香水。這種巧合也許是故意造成的,因為女人頭腦裡有兩種記憶:天使的記憶和魔鬼的記憶。一聞到這香味,一碰到這連衫裙,一看到這雙在這蒙矓的光線裡閃閃發亮的眼睛,卡利斯特便失去了理智。那種差一點兒使貝阿特麗克絲送命的狂熱勁頭又上來了。但這次,侯爵夫人是坐在橢圓形的雙人沙發上,而不是站在大海邊上。她起身去撳鈴,同時將一隻手指放在嘴上。卡利斯特看到這個要他遵守規矩的手勢,抑制住自己的衝動。他明白貝阿特麗克絲一點也沒有吵架的意思。

  「安東尼,誰來找,都說我不在。」她對老僕人說,「請在壁爐裡加些木柴。」老僕人出去以後,她一本正經地說,「您看,卡利斯特,我把您當朋友看待,請您不要把我當作情婦。我要向您提兩點看法。首先,我不會傻頭傻腦地同一個有婦之夫爭吵;其次,我不想再屬￿世上的任何男人。因為,卡利斯特,我本來以為自己被一個不受任何約束的裡齊奧①式的人物愛上了,被一個完全無牽無掛的人愛上了,您很明白,這種命中註定的衝動已經使我落到個什麼下場。您呢,您承擔著最神聖的義務,您有一位年輕、可愛、美貌的妻子。再說,您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我沒有理由愛您,您也沒有理由愛我,除非我們倆都是瘋子……」

  ①裡齊奧(1533—1566),薩瓦公爵駐蘇格蘭大使的秘書,後成為蘇格蘭王后瑪麗·斯圖亞特的秘書和情人,為廷臣所忌恨,被王后的第二個丈夫達恩利殺死。裡齊奧擅長音樂,此處指孔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