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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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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凱嘉魯埃海軍元帥的旗艦艦長,他的英勇表現以顯眼的痕跡記錄在他那留下傷疤的臉上了。單看他的外表,誰也不會相信這位布列塔尼水兵會有暴風雨蓋不住的嗓門,俯視大海的銳眼,無與倫比的膽量。他不抽煙,不罵人,象女孩子那樣溫和文靜,象老婦人那樣關心他的小狗蒂斯貝,隨著小狗的性兒,滿足小狗的需要,以此表示他對自己往日的風流韻事的高度重視。他從不提起自己曾使德·埃斯坦伯爵①大為詫異的驚人之舉。雖然他具有殘廢軍人的外貌,走起路來好象害怕踏死螞蟻,雖然他抱怨海風涼,太陽熱,霧氣濕,但他長在紅齒齦上的一口白牙並不示弱,可以確保他的癖好獲得滿足,而且是個破財的癖好;一天要吃四頓飯,胃口象修士那樣大。他的身架象男爵一樣,瘦骨嶙峋,堅不可摧,羊皮紙一般的皮膚貼在一把骨頭上,就象一匹瘦得皮包骨的阿拉伯馬,太陽照得青筋閃閃發光。他的面孔保持著古銅色,因為他到過印度,但沒有從那兒帶回一個思想,也沒有帶回一個故事。他曾流亡,把家產蕩光,後來又獲得聖路易十字勳章和一年兩千法郎的養老金,由海軍殘廢軍人管理處支付,這是他多年為國王效勞所應得的報酬。輕度的神經官能症使他疑心自己害著千百種毛病。這情況不難解釋,因為他在流亡期間受了不少苦。他曾在俄國海軍中服役,直到亞歷山大皇帝想用他來攻打法國,他才辭職不幹,跑到敖德薩去,住在黎塞留公爵②身邊。他同公爵一起回國。黎塞留公爵使這位前布列塔尼海軍引以為榮的老將獲得了一份應得的養老金。他是在路易十八時代回蓋朗德的,路易十八死的時候,他當上了該市的市長。神甫、騎士、德·龐-奧埃爾小姐十五年來已經養成習慣,晚上在杜·愷尼克家度過,城裡和地方上的其他貴族名流也有來的。在杜·愷尼克家裡,本鎮小聖日耳曼區①的領袖是誰,大家不難猜到,這兒,新政府派來的行政官員,沒有一個打得進來。六年來,神甫每當說到緊要之處:Domine,salvumfacregem!②總要先清清嗓子。蓋朗德城裡的政治活動也就到此為止了。 ①德·埃斯坦伯爵(1729—1794),法國王家海軍少將。 ②黎塞留公爵(1766—1822),政治家,法國大革命後於一七九〇年流亡俄國,幫助俄皇亞歷山大一世攻打土耳其,並於一八〇三至一八一四年間任敖德薩總督。王政復辟後回法國,先後出任外交大臣和內閣總理。 ①聖日耳曼區是巴黎貴族聚居的地方。此處指蓋朗德鎮的貴族社會。 ②拉丁文:主啊,保佑吾王吧! 穆士是一種撲克遊戲,玩的時候每人發五張牌,另帶一張翻牌。翻牌決定王牌的花頭。輪到誰打牌,誰就說要或不要,完全聽便。如果不要,只輸自己下的注,因為只要籃子裡沒有存錢,每人押的注很小。如果要,就應該吃進,同時按賭注的總數贏得一定的比例。如果籃子裡有五個蘇,吃進一次牌就贏一個蘇。不吃進,就被記入穆士:於是注的數目是多少,他就欠多少,待到下一圈將欠數放入籃子裡。大家把欠的穆士記錄下來,下一圈按所欠數目的多寡,由多到少,順序放入籃內。輪著誰打牌的時候誰說棄權,就在這一圈中攤開自己的脾,並被視為局外人。發剩下的牌,大家可以按先後次序用手中的牌去換,就同兩人對打的撲克一樣。誰願意取幾張就取幾張,以致頭家和二家可以兩人把牌全部拿光。 翻牌歸發牌的人,因此他是末家。他可以用這張牌換手中的一張牌。一張「炸彈」可以轟掉所有其他的牌,「炸彈」名叫彌斯蒂格裡,也就是梅花J。這種撲克玩起來雖然極其簡單,但也不無樂趣。人們貪財的天性,靈活的手腕,面部的表情動作,都可以在這遊戲中得到培養和訓練。在杜·愷尼克府上,每個打牌的人拿二十個籌碼,相當於五個蘇,這樣,每圈賭注的總數達五個裡亞①,在這些人眼裡,這是筆大數目了。如果手氣好,可以一次贏五十個蘇,在蓋朗德誰也不會在一天裡花掉這麼多錢。因此,德·龐-奧埃爾小姐對這遊戲的勁頭不亞於好好打一場獵的獵人。這種撲克遊戲之簡單,根據法蘭西學院編的專業詞匯解釋,僅次於打巴達伊②。澤菲麗娜小姐算半份,同男爵夫人合夥,她對打穆士的興趣一點也不亞於旁人。押一個裡亞,可能贏回五個。一圈一圈贏下去,對這個聚財的老小姐來說,是個重大的金融活動。她在這上面所用的心力同最貪婪的投機商在交易所開盤之後對公債行情漲落的關注沒有什麼兩樣。 ①裡亞,法國古銅幣名,相當於四分之一蘇,二十個蘇等於一法郎。 ②牌戲名。 一八二五年九月的一天晚上,德·龐-奧埃爾小姐輸了三十七個蘇。這之後,大家訂了一條公約:以後誰輸了十個蘇之後一旦表示不想再來,牌局便終止。讓一個人看著別人打穆士,自己不參加而心裡難過,這在禮貌上是不允許的。凡是愛好都有其詭譎之處。騎士和男爵這兩位政治家找到了回避公約的辦法。當大家都強烈希望把熱鬧的牌局繼續下去時,如果德·龐-奧埃爾小姐或澤菲麗娜小姐已經輸了五個蘇,豪爽的杜·阿爾嘉騎士總是奉送十個籌碼給她們,條件是如果她們贏了就得還。這位大手大腳的老光棍,別人不花的錢,他肯花。也只有老光棍可以放肆地向小姐們獻這種殷勤。男爵也送給兩位老小姐十個籌碼,託辭要把牌局繼續下去。兩位吝嗇的老小姐總是收下的,當然,按女孩子的習慣,總不免要扭捏一番。男爵和騎士必須在贏了的情況下才能如此慷慨,否則,送這十個籌碼就可能含有侮辱的意思了。如果凱嘉魯埃家有位姑娘來看姨媽,穆士打起來會很熱鬧。凱嘉魯埃家的人在姨媽家從來沒有人稱呼他們凱嘉魯埃-龐-奧埃爾,連僕人也不這樣稱呼,因為他們在稱呼問題上有十分明確的吩咐。姨媽教外甥女如何在杜·愷尼克家打穆士,以此作為莫大的樂趣。小外甥女奉命要文雅有禮。在小外甥女見到英俊的卡利斯特時,這不難做到,因為凱嘉魯埃家的四位小姐都愛他愛入了迷。這四位年輕少女是在現代文明中長大的,對五個蘇並不珍惜,輸了一圈又一圈,記錄下來的穆士總數有時高達上百個蘇,從一次輸二個半蘇直到一次輸一百個蘇不等。這樣的晚會,瞎跟老小姐大為興奮。在蓋朗德,打牌吃進稱做得手。男爵夫人根據手中的牌,有把握可以得手多少,就在她姑子的腳上輕輕踩幾下。在籃子裡籌碼多的時候,要還是不要,心裡很矛盾,貪得和怕失的思想進行著鬥爭。打牌的人互相詢問:「您要嗎?」同時對手上有好牌想碰碰運氣的人表示羡慕,對自己不得不放棄表示失望。夏洛特·德·凱嘉魯埃通常由於牌打得冒失而被指責為荒唐,但她自己卻很得意。然而,回到家裡:如果這天她沒有贏,姨媽就對她表示冷淡,並且教訓她,說她性格太果斷,年輕人不當頂撞應受尊敬的人,端籃子或出牌的樣子太放肆,風俗習慣要求年輕人謹慎一些,謙虛一些,人不可以幸災樂禍,等等。當籃子裡的籌碼太多的時候,大家總是開玩笑,說要套上牲口拖籃子,用牛拖,用象拖,用馬拖,用驢拖,或用狗拖。這樣的玩笑一年裡要開上千次,但總覺得很新鮮,二十年了,也沒有人發覺這是重複的玩笑。套牲口拖籃子的建議總是把大家逗得樂起來。眼看別人把滿滿一籃子贏去,自己做了貢獻而一點也沒有得著的人所說的難過話兒也逗得大家很樂。大家出牌不知不覺卻很慢,一邊聊天,一邊心裡打著算盤。這些高貴的人們,打起牌來,互不信任,心地狹窄得可憐。每當神甫端籃子,德·龐-奧埃爾小姐幾乎總是指責他作弊。於是,神甫便說: 「奇怪,我挨罰的時候就不作弊了!」 在桌子上亮開自己的牌之前,誰都要進行一番深思熟慮,進行一番仔細的觀察,說幾句好歹算是機智的話,並作一番聰明而巧妙的評論。打牌的時候還不時停下來談談城裡發生的新聞,或議論議論政治事件,你可以想想這副情景:打牌的人把牌象扇子一樣捏在手裡,貼在胸口,專顧講話,一停就是整整一刻鐘,經常如此。暫停之後,如果發現籃子裡少了一個籌碼,人人都說自己已經放進去了。大家都說騎士因為想著他耳朵裡嗡嗡響的鈴聲,想著腦袋、淘氣的妖精而忘記放了,所以幾乎總是他補足賭注的缺額。騎士補了之後,澤菲麗娜老小姐或狡猾的駝子就開始後悔:這時她們就想也許是自己沒有放,她們相信沒有忘記,但又懷疑自己,好在騎士相當富有,這點小虧還是吃得起的。當大家談起王族不幸的命運時,男爵就不知道牌該怎麼打了。 有時,所有的人都指望贏,而結果總是出乎他們的意料。 打了一定圈數之後,各人又贏回了自己的籌碼,時間已經很晚,於是分別告辭而去,既沒有輸也沒有贏,但並非沒有樂趣。在這些激烈廝殺的晚會上,大家會埋怨起穆士來,說穆士不夠刺激。打牌的人抱怨穆士,就象黑人抱怨天氣不好就在水中打月亮一樣。他們認為晚會不夠精彩,費了很大勁兒,但樂趣不大。所以,德·凱嘉魯埃子爵和夫人初次來訪時,談起惠斯特和波士頓①比穆士有趣,對打穆士感到極端膩味的男爵夫人鼓勵他們教給大家,當時杜·愷尼克府上的這群人準備試它一試,對這些牌戲上的新玩意兒不無驚歎之感。可是凱嘉魯埃夫婦無法使他有懂得這兩種牌的打法。凱嘉魯埃夫婦一走,他們都說這兩種牌太傷腦筋,象做幾何作業,其難無比,寧願打他們心愛的穆士,簡單容易的穆士。穆士戰勝了現代撲克,就象布列塔尼到處是舊事物戰勝新事物那樣。 ①惠斯特,今橋牌的前身,十七世紀由英國人發明,十八世紀初,路易十四統治末期傳入法國。波士頓也是一種四人打的牌戲,打牌的搭子不象橋牌是固定的,而是每局臨時始配,美國獨立戰爭期間,發明於波士頓,故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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