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奧諾麗納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
天上的神明,地上的教士、法院,都要異口同聲地問我:你反抗什麼呢?倘若伯爵要求王上來干預這件事,王上也會這樣問我。您的舅舅必要時還能說,上帝會賜恩給我,使我覺得盡職是快樂的。上帝、法律、社會、奧克塔夫,不是都要我活著嗎?唉,如果沒有別的困難,我只要回答一句話就可以一了百了,就是我不想活了!一旦裹在屍衣中間,慘白的臉色就能恢復我的潔白和無邪。這不是什麼固執的騾子脾氣。您一邊說笑一邊埋怨我的脾氣,其實只表示女人把事情肯定了,對前途看清楚了。倘若我的丈夫因為愛我而寬宏大量,把一切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遺忘」可是我們能作主的?一個寡婦再嫁的時候,愛情能使她恢復少女的心情,因為她嫁給一個心愛的男人;但我不能再愛伯爵了。 關鍵就在這裡,您看到沒有?我一遇到他的目光就看到我自己的過失,即使他的目光充滿了憐愛也沒用。他越度量寬宏,我越顯得罪孽深重。我的永遠不會安定的眼睛始終會看到一個無形的判決。亂七八糟的回憶勢必在我心中衝突。 結婚生活不可能再使我嘗到心驚肉跳的快感和熱情洶湧的醉意;我的冷冰冰的態度,以及雖然深藏、但人家還是猜得到的、把情人與丈夫所作的比較,會致我丈夫于死命。噢!有朝一日,如果在額上的皺痕中,在悲哀的眼神中,在微妙的舉動中,我咂摸出一點兒對方不由自主的,甚至還是竭力壓制的責備,我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我會腦漿迸裂躺在階石上,還覺得階石比我丈夫慈悲得多呢。這種殘酷而又甜蜜的死,或許是單單由於我的多疑。但或是奧克塔夫為了什麼事而煩躁,或是我為了錯疑他而起了誤會,也都可能促成我的死。唉!說不定我還會把愛情的表示當作輕蔑的表示呢。這不是叫雙方都受罪嗎?奧克塔夫始終不放心我,我始終不放心他。我不由自主要拿一個絕對比不上他的男人跟他相比;我瞧不起那男人,但他讓我體驗到的銷魂蕩魄的境界,象火印一般留在我的心頭,我為之羞愧無地,卻禁不住常常想起。我對您總算夠坦白了吧?先生,沒有人能向我證明愛情可以再來一次,因為我現在不能也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的愛了。一個少女有如一朵被人採摘的花;一個失身的女子卻是被人踐踏過的花。您是種花的,應該知道是否還能把那根花莖扶直,使憔悴的顏色恢復它的鮮豔,把樹液重新引到那麼嬌嫩的管子中去,——它們是全靠枝幹挺拔才會有強盛的生命力。倘若有什麼植物學家敢作這種挽救殘花的嘗試,他可有本領把膜上的皺痕抹掉嗎?能重造一朵鮮花的,簡直是上帝了!而能把我重造的也只有上帝!我喝著贖罪的苦酒;但一邊喝一邊翻來覆去想著那句老話:贖罪不是洗刷。 我一個人關在小樓上吃著浸透淚水的麵包;可是誰也看不見我吃,看不見我哭。回到奧克塔夫身邊,等於從此不能哭泣,我的眼淚會使他著惱的。向一個被你欺騙過的丈夫投降而非心甘情願地委身,噢!先生,這種行為要污辱多少德性,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因為那些叫天使們看了也要心驚膽戰的羞惡之心,只有上帝明白它的底細,同時也是由上帝鼓動的。 再進一步說,要是丈夫蒙在鼓裡的話,妻子還能有勇氣,會拿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來作假,為了保全丈夫與悄人雙方的幸福而欺騙。但夫婦倆都心中雪亮的局面,豈不叫人屈辱?用屈辱去換取快樂,豈是象我這樣的人所能辦到的?奧克塔夫不是遲早要覺得我的委曲求全可鄙嗎?夫婦生活的基礎是互相敬重,互相犧牲;但我們破鏡重圓之後,我不能再敬重他,他也不能再敬重我了:他可能象老人愛一個娼妓似的愛我,辱沒我的身分;我,我也要因為自己是一樣東西而非高貴的太太,時時刻刻感覺到恥辱。在他家裡,我不是代表端莊賢淑而只代表私情肉欲了。這是女人失身以後的苦果。我把夫婦的床鋪變成一堆炭火,永遠睡不著覺的了。在這兒我還有些安靜的時間,忘掉一切的時間;可是在丈夫家裡,一切都要使我回想起不守婦道的污點。我在這兒受苦的時候,我祝福我的痛苦,我感謝上帝。在他家裡,一邊體會著我不該享受的快樂,一邊就得深深地害怕。先生,這些並非抽象的推理,而是一顆廣闊無邊的靈魂感覺到的;因為那顆靈魂已經被痛苦挖掘了七年。最後,還得告訴您一件可怕的事:我有過一個在陶醉與歡樂中、在深信幸福是可能的心情中受胎的孩子,有過一個我餵養了七個月但永遠不會離開我母體的孩子;他始終把我的乳房咬著不放!如果將來再有孩子需要我餵養,他們喝到的乳汁是和著眼淚的,因此是發酸的。我表面上性情輕快,您覺得我象兒童……噢,是的,我就有兒童一般的記憶,能夠保持到進墳墓。現在您該看到了吧,社會和丈夫的愛都想把我拉回去的那個美妙的生活,其中沒有一個局面不僵,沒有一個局面不藏著陷阱,不是隨處有些懸崖峭壁,讓我骨碌碌滾下去,一路被無情的荊棘刺得遍體鱗傷的。五年功夫,我在未來那片荒土中摸索,沒有能找到一個適宜於懺悔的地方,因為我的心的確完全被懺悔包圍了。對於這些,宗教自有它的一套答案,我連背都背得。它會說,這些痛苦,這些艱難的處境,都是對我的懲罰,上帝會給我勇氣忍受的。先生,對某些天性堅強的虔誠的婦女,這種理由固然很合適;我卻沒有她們的力量。在上帝不會禁止我祝福他的地獄,和在奧克塔夫家裡的地獄之間,何去何從,我已經決定了。 末了還有一句話。倘若我是一個少女而有了我現在的人生經驗,要挑丈夫還是會挑中奧克塔夫的;但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此刻拒絕他:我不願意在他面前臉紅。怎麼!難道我得永遠跪著,他永遠站著嗎?要是我跟他換了一個姿勢,我又會瞧不起他的。我不願意他因為我犯了過失而待我更好。只有天使才敢在雙方都無可責備的情形之下作出些粗暴的行為,而這種天使是在天上,不在地下!我知道奧克塔夫體貼入微;但不論這顆靈魂修養得多麼偉大,畢竟是人的靈魂,它對我將來在他家裡所過的生活並不能有所保障。因此請您告訴我:您答應我的替無可挽救的災難作伴的那種孤獨,那種靜默,那種安寧,上哪兒去找?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