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阿爾貝·薩瓦呂斯 | 上頁 下頁
十六


  他歷數風景之後對客人說:「您看,我太太總是住在湖邊。」回到華麗的冉勒諾山莊時他又說道:「今晚,我們有一個音樂會,我希望您肯給王妃和我賞光,前來參加。共患難兩個月,抵得上好幾年的友誼哩。」

  羅道爾夫雖然好奇心切,但還是不敢求見王妃,只好慢慢走回活水鎮,一路考慮著晚會的事情。這幾個小時以內,由於焦急不安和對未來事件的期待,他本來已夠深厚的愛情,更加增長了。他現在懂得,必須出人頭地,才能在社會地位方面配得上自己的偶像。弗朗切絲卡在熱爾索時生活又隨便、又儉樸,使他更覺得她形象高大。科洛納王妃那種天生的高傲神情,使羅道爾夫感到心寒,弗朗切絲卡的父母親即將成為他的敵人,至少他是這樣想的,而岡多菲尼王妃向他千叮萬囑要保守秘密,現在在他看來是對他有情有意的絕好證據。弗朗切絲卡不想危害他們的未來,她不是說過她愛羅道爾夫嗎?

  終於,九點敲響了,羅道爾夫登上車子,帶著容易理解的激動心情說道:「去冉勒諾山莊,岡多菲尼親王家!」終於,他走進了客廳,那兒高朋滿座,都是身分顯貴的外國人,因為正在演唱羅西尼的一曲二重唱,他只好待在靠近門口的一群客人中間。終於,他看到了弗朗切絲卡,但沒有讓她看見。

  王妃站在離鋼琴兩步的地方。她那又長又密的美髮上,別著一隻金髮箍。她的臉在燭光照耀下,映出意大利婦女特有的那種白皙,只有在燈光下才顯示了它的全部效果。她穿著舞會服裝,露出迷人的雙肩,顯出少女一般的身材和古代雕像般的雙臂。在場的有迷人的英國和俄國美人,日內瓦最漂亮的婦女,還有其他的意大利女子,其中有名媛瓦雷斯公主和正在演唱的名歌唱家坦娣,但相比之下,弗朗切絲卡才是國色天香,無與倫比。羅道爾夫靠著門框,凝視著王妃,向她投射出專注而有吸引力的視線,視線裡有集中了人的全部意願的欲望,現在,這欲望可以統率一切,指揮一切。這視線裡的火花把弗朗切絲卡點燃了嗎?弗朗切絲卡隨時期待著與羅道爾夫相見嗎?幾分鐘以後,她向門這邊瞟了一眼,仿佛受到這股愛情的暖流吸引,她兩眼毫不猶豫地直向羅道爾夫的眼睛裡望進去,嫵媚的臉上,美麗的軀體上,掠過一陣輕微的戰慄:靈魂的震撼起了反應!弗朗切絲卡臉紅了,羅道爾夫在這疾如閃電的交流中,仿佛度過了整個一生,她愛著他!把他的幸福比作什麼好呢?在華麗的冉勒諾山莊裡,在眾目睽睽之下,絕代佳人的王妃信守著寄居貝爾格曼家的任性的少婦、可憐的女流亡者許下的諾言。為了這片刻的陶醉,當一輩子奴隸也心甘!岡多菲尼王妃嘴角動了動,嫣然一笑,笑得又高貴,又狡黠,又天真無邪,又得意洋洋。她趁著自以為無人注意的時候,望著羅道爾夫,樣子像是請求他原諒,她在自己身分問題上騙了他。一曲終了,羅道爾夫這才走到親王身邊,親王溫文爾雅地把他帶到自己太太那兒。羅道爾夫和科洛納親王夫婦與弗朗切絲卡,經過正式介紹,相互問好。寒暄完畢,王妃要參加著名的四重唱《Mimancalavoce》①的演唱,除她以外,還有坦娣、男高音名歌唱家熱諾韋茲和一位著名的流亡中的意大利親上,這人如果不是親王,憑他的好嗓子,也會是個藝術之王的。

  ①意大利文:我說不出話來。

  「請這兒坐。」弗朗切絲卡指指她自己的椅子,向羅道爾夫說,「Oimè!①我想,名字弄錯了:從剛才開始,我是羅道菲尼王妃了②。」

  ①意大利文:哎呀!

  ②弗朗切絲卡是岡多菲尼王妃。「羅道菲尼」是從「羅道爾夫」的名字演化出來的。

  這句看來是玩笑的心裡話,說得溫文爾雅,富有魅力,而又天真爛漫,使人回想起在熱爾索度過的幸福日子。羅道爾夫和她離得這麼近,一邊的臉頰幾乎挨著她的連衣裙和薄紗披巾,他聆聽著自己所崇拜的女人的聲音,感到其樂無比。而且,此時此刻正在唱《Mimancalavoce》,這支四重唱又是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唱出來的,這就不難理解羅道爾夫怎麼會泫然淚下了。

  愛情上如此,也許別的方面也一樣,有些事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但卻是過去千百件枝枝節節的事情發展的結果,這結果因為概括了過去,又聯繫著未來,所以意義重大。大家都成百上千次地感覺到自己所愛的人的價值所在;但一樁小事,比如散步時的一句話,或一個出乎意料的愛情表示所造成的心靈交融,能使感情發展到出神入化的頂點。這種精神現象,可以借助一個自古以來就很成功的形象來說明:一條長長的鏈條上,總有些必不可少的連接點,這些連接點比各個圓環本身的聚合力更牢固。這天晚上羅道爾夫和弗朗切絲卡當著大家的面相認,就是這些至關緊要的點之一,是這些點把未來和過去聯在一起,把現有的感情更扎實地釘在心裡。

  博敘埃是個對愛情極有感觸並把愛情藏得很深的人,他談到人生的幸福時刻多麼稀少時,也許說的正是這些疏疏落落的連接點。

  獨自欣賞所愛的女人是一種樂趣,繼之而來的是看到她被大家所欣賞的樂趣:現在,羅道爾夫兩種樂趣全有了。愛情是一座回憶的寶庫,雖然羅道爾夫的寶庫裡已經裝滿,可他還加進了最珍貴的明珠:有向他一人偷偷投來的微笑,有暗中遞來的眼色,有弗朗切絲卡為他而唱的宛轉的歌聲,這歌聲大受喝彩,使坦娣嫉妒得臉色發白。因此,他欲望的全部力量,他心靈的這種特殊形式,全都傾注在這個美麗的羅馬女人身上,她已經永遠成了他一切思想、一切行為的起點和歸宿。羅道爾夫的愛,就象所有的女人夢想得到的那種愛,強烈,堅貞,專注,把弗朗切絲卡變成他的心的實體。他感到弗朗切絲卡象更純潔的血,和自己的血流在一起;象更完美的靈魂,和自己的靈魂融為一體。他一生最細小的努力裡都包含著她,如同地中海金色的沙粒藏在波浪之下。終於,羅道爾夫最小的願望也成為一種強烈的希望。

  幾天以後,弗朗切絲卡看出他的愛情無比深厚,但又是那麼自然,那麼兩相情願,所以她並不為此感到吃驚:她配得上這樣的愛情。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和羅道爾夫在花園平臺上漫步的時候,發現法國人表達感情時很自然地流露了一個自鳴得意的動作,就對他說,「你愛上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有什麼值得誇耀?何況她有相當的藝術才能,可以象坦娣一樣自己謀生,還能滿足你的虛榮心。在這種情況下,有哪個蠢人不會變成亞瑪迪①呢?我們之間的問題不在這兒。我們需要的,是始終不渝地相愛,持之以恆地相愛,年復一年暌隔兩地遙遙相愛,知道自己被對方所愛,這就是唯一的樂趣所在。」

  ①西班牙中世紀騎士小說《高盧的騎士亞瑪迪》的主人公,遊俠騎士和忠實情人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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