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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降臨弗朗德勒


  《耶穌降臨弗朗德勒》最初於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在戈斯蘭書屋出版的《哲理小說故事》第三卷中發表,當時是兩則獨立的短篇:《耶穌降臨弗朗德勒》和《教堂》。《教堂》由已往發表的兩篇文章構成:一是一八三〇年十月三日在《側影週刊》上發表的《一無可取的人》;二是一八三〇年十二月九日在《諷刺週刊》上發表的《石頭的舞蹈》。一八三六年,《耶穌降臨弗朗德勒》和《教堂》同時收入威爾代書屋出版的《哲理研究》第十二卷。直至一八四五年收入菲訥版《人間喜劇》第十四卷時,才將這兩個短篇合而為一,篇名採用《耶穌降臨弗朗德勒》。
  本篇記敘了弗朗德勒地方關於耶穌的一段傳說,藉以發揮作者在《人間喜劇前言》中闡述的關於宗教信仰的論點。在巴爾札克看來,進行宗教教育是匡正世風、減少惡行、增加善舉的唯一途徑。因為「思想是善惡之本」,而「只有宗教才能培植、駕馭和指導思想」。


  獻給瑪瑟莉娜·代博爾德-韋莫爾①

  獻給您這則弗朗德勒的樸實的傳說,您是弗朗德勒的女兒,您是弗朗德勒人的當代光榮之一

  德·巴爾札克

  ①瑪瑟莉娜·代博爾德-韋莫爾(1786—1859),法國女詩人,生於杜埃。自一八三三年秋天起,巴爾札克便與她建立了友情。《耶穌降臨弗朗德勒》是為她寫的一個短篇。

  在比利時歷史上的某個時期,卡德藏島和弗朗德勒沿海地帶之間,人們是通過乘坐一隻小船進行交往的。後來在新教史上享有盛名的島上首府米德爾堡,當年的居民還不到兩三百戶人家。富饒的奧斯坦德還是一個無人知曉的港口。港口附近有一個小鎮,鎮上住著寥寥幾戶漁民,幾戶窮困的商人和幾戶逍遙法外的海盜。奧斯坦德有二十來座房屋和三百座棚屋、草舍和用遇難船隻的殘骸搭成的簡陋住房。然而鎮上卻設有一個總督,一支自衛隊,若干絞刑架,一所修道院,一個鎮長,總之,有一切先進文明的機構。那麼,在布拉班特、弗朗德勒、比利時執政的又是誰呢?關於這一點,傳說中避而不談。應當承認,那些深受人們喜愛的講故事人,在弗朗德勒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口述這個傳說時,興趣盎然地給它抹上了一層含混不清和神奇玄妙的色彩,他們的講述各具獨特的詩情畫意,同時在細節上又相互矛盾。經過祖母們、講故事人年復一年的晝夜講述,戶戶相傳,這個故事帶上了每個世紀的不同的色彩。猶如那些宏偉建築是每個時期的建築師任意設計的,然而其粗陋、發黑的主體部分卻博得詩人的讚賞,這個故事也許使評論家們以及愛挑剔文字、事實和時間的人們大失所望。講故事人對這個傳說的瞭解並不高人一籌,但也不遜色於他人。講故事人如同弗朗德勒的迷信者一樣,對故事也信以為真。由於無法使各種傳說一致起來,因此,故事也許缺乏不可能再現的小說式的天真,但卻具有歷史學家否認的大膽虛構,宗教贊許的教益,想像的產物——荒誕,智者能接受的寓意。還是讓人們自己去汲取精神營養,區分良莠吧。

  把旅客從卡德藏島載往奧斯坦德的渡船馬上就要離開海岸了。岸上有一道小堤,人們總是打那兒上船。船上的鐵纜拴在堤上的一塊石頭上。解鐵纜前,船主吹了幾次號角,呼喚來遲的人趕緊上船,因為這是最後一班船了。暮色降臨,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還能隱約看見弗朗德勒的海岸和島上的遲到乘客。他們有的沿著四周是田野的泥牆踱來踱去,有的則在沼澤地裡很高的燈芯草叢中徜徉。船上已經座無虛席,有人叫道:「你們還在等什麼?快開船吧!」這時,一個人出現在離堤幾步遠的地方。船主既未見他走來,也未見他在岸上走動,瞅見他覺得很奇怪。那人似乎剛從地上站起來,象一個農民躺在地上等候開船,剛被喇叭聲驚醒。他是小偷?是海關人員還是警察?當他踏上小船停靠的堤岸時,站在船尾的七個人忙不迭地坐到長凳子上,好讓自己人坐在一起,不讓陌生人插進來。這是刹那間油然而生的念頭,富人們心中產生的貴族念頭。他們當中有四個人屬￿弗朗德勒的最高貴族階層。首先得提一下那個年輕騎士,他牽著兩條漂亮的獵兔犬,長長的頭髮上戴著一頂飾有寶石的無邊帽,他搖響他的金色馬刺,不時旁若無人地撚著胡髭,雙目睨視著其餘乘客。一個倨傲的姑娘手裡捧著一隻隼,只跟她母親和一個教士說話,教士看來是她們的親屬。他們的嗓門抬得很高,旁若無人地一起講個不停。然而,緊挨他們的是當地一位要人,一位身穿寬大外氅的胖胖的布魯日的資產者。他的當差全副武裝,早把裝滿錢幣的兩隻口袋放在他身旁。在他們旁邊,還有一位科學家、盧萬大學①的博士,緊挨著他的是他的助手。在這些相互蔑視的人們的前邊,是船工們的長凳,把他們與船頭的人分隔開來。

  ①盧萬大學創建於一四二六年,一開始就是比利時最興旺的大學之一,一七九九年停辦,不久又複辦,當今在歐洲仍享有盛名。

  新來者跨進船艙,目光向船後部掃視了一下,見那裡已沒有空座位,便往船頭走去,想向那裡的乘客要個座位,他們是些貧苦的人。那人頭上沒戴帽子,身著褐色羽紗上衣和短褲,上漿的麻布翻領上未佩帶任何飾物,手裡既沒拿無簷帽,也沒拿有簷帽,褲帶上既沒掛錢包,也沒掛寶劍。大夥一瞅見他,就把他當成一個自信的市長,一個好好市長,如同當地畫家①筆下氣質和性格淳厚的弗朗德勒老者。那些貧苦人露出尊敬的神色歡迎陌生人,這引起船尾人嘁嘁喳喳的低聲諷刺。一個幹苦活的疲憊不堪的士兵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陌生人,自己坐到船舷上。他雙腳抵在一根木頭橫檔上,以保持身體的平衡。橫檔猶如魚的脊柱,連接船上的木板。一個年輕婦女,抱著一個孩子,模樣象奧斯坦德的工人,向後退了一下,免得陌生人受擠。她的舉止顯得不卑不亢,卻是一種樂於助人的表示。那些窮苦人平常懂得互相幫助的重要和友愛相處的快樂,顯露了他們的坦率和真誠,不管是優點還是缺點,都以極其天真自然的方式表現出來。那人做了一個十分莊重的手勢,表示感謝,隨後坐到年輕婦女和老兵中間。在他身後,坐著一個農民和他十歲的兒子。一個可憐的女人身邊放著一隻幾乎空無一物的褡褳,她很蒼老,滿臉皺紋,衣衫襤褸,是一個典型的不幸而又無憂無慮的人。她躺在船的前緣,蜷縮在一大捆纜繩當中。一個劃槳手、老船工,在她漂亮而又富有的時候就認識了她,他讓她進來了,他是按照民眾中一句令人讚賞的俗語看在上帝分上這樣做的。

  「謝謝您的恩德,托馬,」老婦人說,「今晚我祈禱時,要為您念兩遍Pater②和兩遍Ave③。」

  ①巴爾札克在這裡指的畫家很可能是荷蘭畫家米爾威特(1568—1641)。作者曾在盧浮宮看過他的幾幀表現市長及其夫人的肖像畫。

  ②拉丁文:天主經。

  ③拉丁文:聖母經。

  船主又吹了一遍號角,掃視一下闃然無聲的田野,把船纜拋到艙裡,沿著船舷健步走到船邊,抓住舵杆,佇立著。接著出神地望望天空,船到海面時,他對船工們大聲說:「用力劃!用力劃!快快劃!海巫正等著一場風暴哪,船舵在震動,說明海上有大浪,我的傷口一痛,就要有暴風雨啦。」

  這些航海用語只有那些聽慣了波浪聲的人才明白,於是他們加快速度劃槳,越劃越快,然而,動作始終有節奏,協調一致,與前一陣子不一樣,有如一匹馬由疾走到奔騰。坐在船尾的大人先生們欣賞著那些健壯的胳膊,那些褐色的面孔,那些炯炯有神的眼睛,那些緊張的肌肉。船工們的協同努力,為的是讓他們儘快渡過海峽,而所要的渡錢很少。他們非但對這種辛勞無惻隱之心,反而對船工們指指劃劃,嘲笑他們用力劃槳時痛苦的面孔上產生的種種滑稽表情。在船頭,士兵、農民和老婦人用同情的目光凝視著船工,這種同情心極其自然,因為他們自己也以勞動為生,理解苦力們的含辛茹苦和疲憊不堪。而且,他們都熟悉海上生活,一看天空便知道危難即將臨頭,一個個表情嚴肅。年輕的母親搖晃著孩子,一邊哼著一支古老的教堂聖歌,給孩子催眠。

  「如果我們到了岸上,」士兵對農民說,「上帝無論如何會讓我們活下去的。」

  「啊!上帝是主宰一切的,」老婦人答道,「但我相信上帝的意願是要我們到他的身邊,您瞧見前邊的光亮了嗎?」她用頭示意,讓他看西邊的天際,只見一道道火紅的霞光襯著帶紅色的褐色雲彩,好象風暴就要到來。大海發出低沉的響聲,那是從水下發出的呼嘯,猶如一條犬作嗚嗚聲。船離奧斯坦德不遠了。這時,天空和大海呈現了一種景色,這種景色瞬息萬變,不可能停留足夠長的時間讓畫家來勾勒,讓詩人來描繪。人們的創作須有鮮明的對照,因此,大概由於無力表現那種偉大而平淡無奇的美,藝術家通常祈求造化顯現出最為壯麗的奇觀,儘管靜止與運動,靜謐與風暴往往同樣深深打動人的心靈。有一會兒,船上每個人都沉默不語,凝視著海水和天空,這大概出於厄運來臨的預感,或出於聽天由命的傷感。每當祈禱開始,暮色降臨,萬物闃然,鐘聲揚起之時,這種傷感幾乎攫住每個人的心靈。大海發出微弱的灰白色的光亮,進而漸漸暗淡,呈鐵灰色,天空大部分灰濛濛的。在西邊,一塊狹長的天空宛如一片血海。然而在東邊,一道道閃爍的光亮,如同精美的畫筆畫就一般,被一些散開的、象老人額上的皺紋似的雲彩分隔開來。這樣,海水和天空渾然一體,呈現一片晦暗的色調,到處空空濛濛,越發映襯出落日的不祥紅焰。面對大自然的這般景色,人們的恐怖之感油然而生。倘若允許黎民百姓大膽創造的比喻進入書面語言,人們興許會引用士兵經常說的「天氣在潰敗」或農民回答的「天空露出一副劊子手的面容」。突然,西天狂風大作,一直察看著海面的船主瞅見天際海水上漲,大聲嚷道:「呵!呵!」

  一聽見他的叫聲,水手們立即停下手中的槳,任槳在水上漂。

  「老闆說得對,」托馬泰然自若地說。這時,給巨浪推向高處的船又落下來,象掉進了半開的海底。

  瞅見船如此顛簸,海裡怒濤滾滾,船尾的乘客個個面如土色,失聲叫道:「沒命啦!」

  「啊!還不到這個地步。」船主安然回答道。

  這時,風吹散了船上空的雲彩,大塊大塊的灰雲以可怖的、飛快的速度彙聚到東方和西方,黃昏的微光從被風暴吹開的烏雲斷裂處直射下來,照出了一張張面孔。乘客當中,不論是貴族還是闊佬,水手還是窮苦人,瞥見後來者都驚訝了一陣子。他的金黃色頭髮在泰然自若而又安詳的額頭上分成兩股,披散在肩上,形成無數環狀鬈髮,在晦暗的天色中,映襯出一副慈祥的面容,它流露出上帝般的憐愛。他並非對死亡不感到畏懼,而是篤信不會歿於海水之中。坐在船尾的人雖然暫時忘記了威脅他們生命的無情風暴,但隨即又變得自私,恢復了平素的習慣。

  「他倒怪自在,這個麻木的鎮長,他沒有看到我們面臨葬身魚腹的危險!他象一隻狗似的呆在那兒,會毫無痛苦地死去的。」博士說。

  他這番頗有見解的話語剛落,海上便掀起了風暴,從四面八方襲來,船象陀螺似的急速旋轉,海水湧進了船艙。

  「哦!我可憐的孩子!我的孩子!誰來救我的孩子呀!」女人用令人心碎的聲音叫道。

  「您自己。」陌生人答道。

  陌生人的嗓音深深打動了年輕婦女的心,使她重新萌發了一線希望。儘管風暴在呼嘯,乘客在叫嚷,這一甘露般的話語她仍然聽得一清二楚。

  「救命的聖母啊!您在安特衛普,您若把我搭救出來,我給您燒一千斤蠟燭,豎一尊雕像。」闊佬跪在金幣袋上叫道。

  「聖母不在安特衛普,也不在這裡。」博士回答。

  「她在天上。」一個聲音答道,這聲音像是從海水中發出的。

  「剛才這話是誰講的?」

  「是魔鬼,」僕人叫道,「它才不管什麼安特衛普的聖母呢。」

  「甭提你們的聖母了,」船主對乘客們說,「還是快拿木勺來舀船上的水。你們呢,」他對水手們說,「用力劃!我們還有一點喘息的時間。魔鬼讓你們活在世上,我以它的名義跟你們說,還是讓我們自己救自己吧。這個小小的海峽萬分危險,我知道,我在上面來來去去有三十年了,難道我是今天晚上才和風暴搏鬥的嗎?」

  接著,船主站到舵邊,繼續一會兒看看船,一會兒看看大海和天空。

  「老闆總是對什麼都不在乎。」托馬低聲說。

  「上帝會讓我們跟這些窮鬼死在一起嗎?」傲氣十足的姑娘向儀錶堂堂的騎士發問道。

  「不會!不會!高貴的小姐。您願聽我的話嗎?」他摟住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身邊,對她耳語道:「我會泅水,可別跟別人說!到時候我抓住您美麗的頭髮,慢慢把您拽到岸邊,但我只能救您一個人。」

  姑娘瞅著年老的母親。老婦人雙膝跪著,祈求主教赦罪,他卻無意聽她說話。騎士從他漂亮的情婦的目光中覺察到她對母親的一絲愛憐,便低聲跟她說:「服從上帝的意願吧!倘若他要召喚您母親,這也許是為了讓她得到幸福。」接著又用更低的聲音說:「……在另一個世界。」心中卻暗想:「而讓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呂珀爾蒙德①的貴婦除了在加夫爾有男爵領地外,還擁有七處封地。姑娘聽著這位漂亮的冒險者道出她的命運、她的愛情的利益所在。

  ①呂珀爾蒙德是東弗朗德勒的一座古老城市,距安特衛普只有十五公里,從那裡能夠遙望呂珀爾蒙德伯爵的城堡廢墟。

  這個年輕的異教徒經常出入教堂,去那兒尋找「獵物」——一個可與之結婚的姑娘,或是一筆現款。主教別無他法,只是一個勁兒祈求風浪平靜下來。他思念著他的姘婦,他想她做好了可口的飯菜在等待他哩,也許現在她正洗澡,或在搽香水,或往身上穿天鵝絨袍子,或在戴項鍊和寶石。這位作孽的主教壓根兒沒想到自己神聖的教士職責,沒想到安慰他的基督徒,沒想到勸告他們相信上帝,反而把對世俗享樂的留戀和情話與日課經上的聖諭混在一起。這時,在微光下,仍能看出一副副蒼白面孔上的種種表情。一個浪頭把船掀得離開了水面,接著又把它拋入水裡,船劇烈搖晃,好似秋風任意玩弄的一片脆弱的樹葉。只聽船殼哢嚓一聲響,好象就要斷裂似的。頓時一陣可怖的叫嚷聲。船頭的人與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反應迥然不同。每當浪頭打來,好象要把脆弱的船吞沒,年輕的母親總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然而她滿懷希望,這是陌生人的話在她心中播下的希望。當她把目光投向他時,他的面孔使她產生了一種新的信仰,一個弱女子的堅強信仰,一個母親的信仰。陌生人的上帝般的愛憐話語使她對生活又產生了希望,淳樸的女人信賴地期待這一許諾的實現,她幾乎再也不怕喪生了。牢牢坐在船舷上的士兵不斷打量古怪的陌生人,並且發揮自己的理解力和剛毅精神,使自己那張曬黑的粗獷的臉也象陌生人的臉一樣不動聲色。他雖然一輩子過著被人使喚的、機械的生活,這種剛毅精神卻並未受多大的損害。士兵極想表現得和這位無所畏懼的陌生人一樣泰然自若,漸漸地,也許他自己並未意識到,這個威力內蘊的人的神秘道德準則也成了他的道德準則。爾後,欽慕變成對那人的本能的狂熱崇拜、無限愛戴、無比信賴。一位軍隊將領擁有很大權力、滿載戰功、享有軍事天才的崇高威望時,在士兵中就會受到這樣的熱情仰慕。窮苦的老婦人低聲說:「啊!我真是可恥的罪人!我受的磨難還不夠補贖我年輕時犯下的淫蕩罪孽嗎?啊!該死的,你為什麼要過加盧瓦女人①的風流生活呢?你為什麼與教堂裡的人侵吞上帝的財產?你為什麼與橫徵暴斂的收稅人一起吞沒窮人的財產?啊!我惡貫滿盈!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要麼讓我在這不幸的人間結束我的苦難,要麼請聖母——上帝的母親可憐可憐我。」

  「老大娘,您放寬心吧,上帝不是倫巴第人②。雖然我殺了人,也許不分好人和壞人亂殺了一通,但我倒不怕他們起死回生哩。」

  ①指風流女人。

  ②倫巴第人在中世紀意為高利貸者,因為那時倫巴第人做金錢買賣。此處的意思是,上帝不會象高利貸者把別人欠的債一筆一筆記下那樣,記住世人的一樁樁罪孽。

  「啊!士官先生!那幾位太太站在神聖的主教身邊是多麼幸運啊!」老婦人說,「她們會被赦罪的。啊!要是我能聽到一個教士對我說,你快被赦罪了,我會相信他的。」

  陌生人向她轉過身子,他慈祥的目光使她渾身打顫。

  「信仰上帝吧,」他對她說,」您會得救的。」

  「老爺,但願上天記住您的恩德,」她對他說,「要是您說的不錯,我要赤著腳到洛雷特①聖母院去,為您和我自己朝山進香。」

  ①洛雷將,意大利城市,有許多豪華的教堂。

  農民父子默不作聲,他們慣於聽天由命,象動物一樣本能地聽憑上帝對造物的擺佈。這樣,一邊是財富、傲慢、科學、淫蕩、罪孽,即藝術、思想、教育、社交和法律造成的整個人類社會,也只是在這裡,有叫聲、恐怖以及被可怕的疑慮所戰勝的種種感情,也只是在這裡,籠罩著恐懼產生的種種憂慮。站在這些人高處的是一個健壯魁梧的人,他是船主,他毫不懷疑,他是頭兒,是相信宿命論的國王,他要自己來行使上天的旨意,他叫道:「要靠神聖的木勺,而不是靠聖母。」總之,他不畏風浪,與大海展開了肉搏戰。在船的另一頭,是些弱小的人……一位年輕的母親搖著懷裡的孩子,孩子在對風暴微笑;一個以往尋歡作樂的姑娘,現在陷於極度悔恨之中;一個渾身傷痕的士兵,效忠盡責沒有得到任何報償,只落個傷殘之身;他的每塊麵包幾乎都是用淚水換來的;然而,他對什麼都不在乎,無憂無慮地走他的路,當他能開懷暢飲來忘卻他的光榮歷史,或向欽慕他的孩子們講述他的光榮史時,就感到心滿意足了;他樂於將自己的前程交給上帝安排;最後還有那兩個飽嘗辛勞的普通農民,他們是勞動的化身,用繁重而辛勤的勞動來養活人們。這些普通的黎民百姓對於精神和精神產品從來不加思索,而隨時準備把它們淹沒於信仰之中,正因為他們對什麼都不加分析,因而信仰特別堅定。他們是不曾受到汙損的人,他們有純潔的意識和強烈的感情。悔恨、磨難、愛情、勞作已經磨煉、淨化、凝聚、增強了他們的意志,而意志是人身上唯一類似學者稱之為靈魂的東西。

  船主以非凡的熟練靈巧地駕著船,奧斯坦德幾乎在望了,船離岸邊只有五十步遠時,一個浪頭打來,船被推向後邊,驀地翻了。陌生人臉上炯炯發光,他對悲痛欲絕的人們說道:

  「凡是信仰上帝的人都會得救的,讓他們跟著我走!」

  這個人站起身來,走在波浪上如履平地。年輕的母親馬上抱起孩子,跟著他走在海面上。士兵立即站起來,天真地說:「嘿,管他呢!就是去見魔鬼,我也跟您去。」隨後,他也走在海面上,卻並不感到驚訝。那個相信上帝主宰一切的老婦人跟在後頭,走在海上。兩個農民思量道:「既然他們能在水上走,為什麼我們不跟他們一樣做呢!」

  他們站起來,跟隨著在水上走。托馬也想學他們,但由於他將信將疑,幾次跌在水裡又站起來。接著又摔倒了三次,終於在水上走起來。

  勇敢的船主象印頭魚①似的扒在船底。吝嗇鬼曾經信過教,他站起來;但他想把金幣帶走,錢袋使他墜到海底。學者聽見那個陌生人建議大家跟他在水上走,哈哈大笑,嘲諷那人是江湖騙子,嘲諷聽他話的人是群氓,他被海水卷走了。姑娘和她的情夫一道沉入海底。主教和貴婦也沉到了水下,因為他們作孽多端,但主要是因為他們不信仰上帝,而相信那些虛假的聖像,他們過分偽善,而輕視施捨和真正的宗教。

  ①生活在地中海和大洋中的一種魚,相傳印頭魚能在海洋中阻攔船隻。

  那群忠實的基督徒腳上幹幹的,邁著穩健的步伐,踏著怒濤滾滾、無邊無際的海水前進。他們聽見周圍的風暴發出可怕的呼嘯聲。巨浪在他們面前碎成了浪花,一種不可戰勝的力量在劈開波浪。透過霧靄,他們瞥見遠處岸上的一座漁民棚屋的窗子裡,有一豆狀燈火在顫抖,個個人大膽向微光走去,似乎聽到身邊的人透過海水的呼嘯聲叫道:「加油!」然而由於怕出危險,個個默不作聲。他們就這樣走到了岸邊。當他們坐在漁民家裡時,怎麼也看不見那盞指引他們的燈火了。

  那人坐在岩石上。使出相當於船工們與死亡搏鬥的全部力量死死扒住船底的船主,被風暴吹到了岩石下邊。陌生人走下來,把這個筋疲力盡的不幸者抱上岸。然後他把一隻搭救的手伸到他的頭上,一邊說:「這次還算幸運,下次可別這樣幹啦,別人若象你這樣做,就危險啦。」

  他把船主扛在肩頭,把他帶到漁民的茅屋前。他替他敲敲門,讓人來開棚屋的門,然後這位救命者便消失不見了。後來在這個地方,為水手們建了廣慈修道院,據說,很長時間一直能看到耶穌留在沙灘上的足跡。一七九三年,法國人進入比利時後,一些修道士帶走了這一珍貴聖跡,它是耶穌最後一次降臨大地的見證。

  一八三〇年革命後的一段時期,我對生活感到心灰意懶,倘若有人問我是什麼原因,簡直叫我無法回答。我的精神是那樣萎靡不振,那樣捉摸不定。在西風吹拂下,我的理解力如同鬆弛了的彈簧,失卻了反應能力。暮色降臨了,寒意隨之襲來。棕色的雲彩當空飄拂而過,這給大自然增添了一層陰森的色彩。蒼茫大海好象對我說,今天也好,明天也好,早晚不總得死嗎?我徘徊著,想到前途渺茫,希望破滅,悲歎之餘,不由自主地走進修道院的教堂。透過海上的霧靄,瞅見教堂的灰色樓頂好似一個個幽靈。我毫無興致地望著密集如林的柱石。多葉狀的柱頭支撐著不太沉重的拱頂,我象進入了華麗的迷宮。我無所用心地走在教堂的甬道上,它展現在我的面前,象走不到盡頭的迂回柱廊。在秋天傍晚的微光下,依稀可見拱頂高處鐫刻的鑰匙、精細的拱肋,拱肋把所有雅致的拱腹的角勾勒得一清二楚。已經聽不見管風琴聲了。

  在黑魆魆的小教堂裡,只有我的腳步聲發出低沉的迴響。靠近祭壇有四根柱子支撐著拱頂,我在一根柱子旁坐下來,從那兒,我不假思索地凝視著,整個建築盡收眼底。我無意識的目光一覽無餘地望著柱石構成的雄偉迷宮,以及奇妙地嵌在邊門或正門上方的碩大無朋的網狀圓花飾。我注視著通風的遊廊,那兒一些小而細的柱子把彩畫玻璃分成拱形、三葉形或花形,真是一幅美麗的石頭圖案。祭壇的盡頭,玻璃拱頂閃閃發光,象用寶石建成一般,寶石鑲嵌得非常別致。左右兩邊,兩個進深頗大的中殿裡黑洞洞的,與白色及其他顏色相間的拱頂形成鮮明的對照。陰影中隱約看到上百根淺灰色柱身。我目不轉睛地瞅著這些神奇的拱頂、這些阿拉伯式圖案、這些垂花裝飾、這些螺旋花紋、這些撒拉遜式、互相交織、光怪陸離、奇妙怪異的東西,看著看著,我的神志恍惚起來。我仿佛置身于虛幻和現實的分界線上,掉進視覺錯亂的陷阱,我被錯綜複雜的圖像弄得眼花繚亂。不知不覺間,這些寶石逐漸黯淡下來,我只能透過一層金色塵埃構成的雲霞看見這些寶石。金色塵埃象在一束射進房間裡的光帶裡舞動。周圍一片朦朧,什麼都若隱若現,刹那間彩花玻璃發光了,每條拱肋、每根雕花的尖脊、每根細微的線條都發出粼粼銀光。太陽照在玻璃窗上,象點燃的一團團火焰,閃爍著五光十色。廊柱開始晃動起來,柱頭也開始慢慢晃動。在緩緩震動下,教堂裂開了,中楣優雅地輕輕擺動。幾根大的柱石巍巍顫動,有如舞會快結束時,一位老太太出來助興加入四組舞。幾根細而直的、飾有三葉花環的柱子笑著,跳著。拱腹與高大細長的窗子相互碰撞起來,那些窗子酷似穿著繪有家族徽章的金色裙袍的中世紀貴婦。這些形似主教帽的拱廊和廊上雅致的窗子翩翩起舞,猶如中世紀的武士比武。爾後,教堂裡的每塊石頭顫抖起來,但並未離開原來的位置。管風琴開始奏樂,我聽見一支美妙、悅耳的樂曲,和著天使的歌聲,這是一種聞所未聞的音樂,伴隨著低沉的鐘聲,叮噹的鐘聲表明巨大的鐘樓正在方形的樓基上搖動。我曾見過查理十世跌翻在地①,因而,這種奇異的舞蹈對我來說就不足為怪了。我自己也好象在秋千上一樣輕輕搖盪,使我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神經質的快樂。

  ①指一八三〇年法國革命,查理十世退位。

  在一片震動之中,教堂的祭壇突然顯得寒冷起來,似乎冬天已經來臨。我瞥見那兒有一群婦女,個個身著白色衣衫,默不作聲地木立著。幾隻香爐散發出的一股清香沁入我的心田,使我心曠神怡。蠟燭閃閃發光。經桌象酒後的唱經者一樣興致勃勃,象中國帽子一樣顫動。我明白了,因為主教堂飛速旋轉,以致每件東西都仿佛停在原來的位置上。高大的耶穌坐定在祭壇上,對我微微一笑,露出狡黠而和藹的面容,使我感到惶恐。我把目光轉向遠處,觀賞那裡蔚藍色的氤氳雲煙在廊柱中間穿過,留下了無法描繪的優美色彩。末了,幾張令人銷魂的女子面孔在中楣上晃動。支撐著巨大柱子的孩子撲棱著翅膀。我感到一個神奇的力量把我舉起,使我沉浸在無比歡樂、心醉神迷之中。我想,當時這虛無縹緲的情景若能多延續一會兒,即便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陡然,我的身邊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醒醒吧,跟我來!」

  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抓住我的手,她身上一股可怕的寒氣傳到我身上,使我冷徹骨髓。她臉色蒼白而透青,滿面皺紋,骨頭暴突。這個身材不高、渾身冰冷的老嫗穿一條黑色長裙,裙子拖到地上,頸上戴著一個白色的東西,我連看也不敢看。她凝望著天空,我只能看見她的眼白。她拽住我穿過教堂,從她裙子裡落下的灰燼灑了一路。她活象一具骷髏,一邊走路,身上的骨頭一邊格格作響。我聽見身後不停地響著鈴鐺的丁零聲,充滿悽愴氣氛的鐘聲有如口琴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迴響。

  「要忍受!要忍受!」她對我說。

  我們走出了教堂,穿過城裡幾條泥濘不堪的街道。然後,她讓我走進一座黑咕隆咚的房子,她拉著我,大聲嚷道:「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她的聲音嘶啞得象破鐘一樣。

  我們走上一座迂回曲折的樓梯,她敲敲一扇黑暗的門,一個人出來開門。他是啞巴,模樣頗象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我們來到一間屋子,牆上掛著千瘡百孔的壁毯,房子裡堆滿舊衣服、褪色的平紋細布、鍍金剝落的銅器。

  「這就是永存的財富!」她說。

  在一個長長的火炬和兩支蠟燭的淒清光亮下,我清楚地看出這個女人是最近從塋地裡出來的,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的頭上光禿禿的。我想溜走,她伸出一隻枯瘦如柴的胳膊,用一隻釘上釘子的鐵箍把我套住,一見她來套我,千萬個聲音一起叫嚷,無數魔鬼的喝彩聲在我周圍迴響。

  「我要讓你永遠幸福!」她說,「你是我的兒子!」

  我們坐在一隻爐子前,爐子裡的灰燼已經冷卻了。這時,那女人拼命抓住我的手,我不得不待在那兒。我仔細打量她,試圖知道她的身世。我瞅著她蜷縮在內的襤褸衣衫。不過,是否確有其人,還是一個不解之謎。我看出她過去也許年輕美貌,具有天然的風姿,長著純潔的額頭,儼然是一尊希臘雕像。

  「啊!啊!」我對她說,「現在我認出你了。不幸的女人,從前你為什麼要做煙花女子呢?你在春心萌發之年,就變得很富有,你忘卻了自己純潔、美妙的青春、高尚的忠貞、天真無邪的生活習慣、能開花結果的信仰。你拋棄了原先的尊嚴、理智的權力,來換取肉體上的快樂。你脫下了麻布衣衫,丟下了苔蘚鋪成的床,離開了天光照射的洞穴。你戴上了閃爍的鑽石首飾,沉湎於窮奢極欲、荒淫無度的生活之中。你象一個走紅的娼婦,追求淫樂,不知廉恥,自命不凡。你覬覦一切,你得到了一切,你把所到之處攪得天翻地覆。你象過於專橫而變得愚笨的女皇,嗜血成性。難道你不記得,你時常一會兒顯得遲鈍,一會兒又顯得非常聰明,如同一個從爛醉中清醒過來的藝術之神?你曾是詩人、畫家、女高音歌唱家,喜歡最壯麗的場面,你贊助藝術也許只是由於一時心血來潮,或僅僅為了在豪華的天花板下睡覺,是嗎?有一天,怪僻而倨傲的你,本該是貞潔而純樸的,卻讓什麼都拜倒在你的腳下,叫人世間那些有錢有勢、才具過人的君王拜倒在你的腳下。你侮辱男人,你以令人幹蠢事為樂。有時你叫你的情夫爬行,叫他們把財產、珍寶拱手送給你,甚至對他們的妻子也不放過,只要她們還有一些用處。你無端吞噬了無數男人。他們象含沙的雲彩,被你從西邊驅趕到東邊。你已從思想的巔峰跌落下來,為的是能坐到君王的身邊。女人哪,你非但沒有寬慰男人們,反而去糾纏、折磨他們。你還要吸他們的血,因為你有把握能得到它。你本該吃些麵食就滿足了,因為你原是吃粗飯淡酒長大的。你什麼都和別人兩樣,你過去不讓你精疲力竭的情夫吃東西,他們便不吃。你為什麼竟然荒唐到叫人做不可能做的事情?你象一個被愛慕者寵壞了的高等妓女,你為什麼熱衷於聽那些傻話?對那些為你的錯誤解釋和辯護的人,你為什麼不讓他們醒悟過來?你最後的性欲強烈得象四十歲女人的愛情,你咆哮著!你想把整個世界緊抱在你的懷裡,而原來屬￿你的世界最後卻從你的懷裡逃脫了。後來,繼那些年輕人之後,又有些老頭和陽萎患者來拜倒在你的腳下,把你弄得醜陋不堪。不過,一些有遠見的人用目光對你說:『你將毫不光彩地死去,因為你欺騙了人們,你違背了姑娘時期的諾言。』你不再是額頭寧靜、在所到之處撒播光明和幸福的安琪兒,而是一個喜歡喧鬧、淫蕩、濫用權力的娼婦。你不會再成為處女,你應該找個丈夫。你的末日到了,你已發出死亡的氣息。你的財產繼承人以為你很富有,他們會把你殺死,然而,他們將一無所獲。至少你要儘量扔掉你過時的衣物,你應該變成過去那個樣子。啊!不,你已自殺身亡,上面所說的不是你的歷史嗎?最後,我對她說:『你身體孱弱,牙齒脫落,渾身冰冷,你已被人遺忘,沒有人再看你一眼。你為什麼還活著?你幹嗎穿著訴訟人的裙子,要知道這已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欲念?你的財產在哪裡?你為什麼把它揮霍殆盡?你的珍寶在哪裡?你做了什麼好事?』」

  聽了這些詰問後,矮小的老婦人站起來,扔掉身上的破爛衣服,身體變得高大了,面孔變得明亮了。她嫣然一笑,脫下黑色繭殼。爾後,這個印地安女人象一隻初生的蝴蝶從棕櫚樹中出來,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皮膚白皙,年輕,身著麻布長裙,她的金色頭髮在肩上飄拂,兩眼炯炯有神。一團白雲縈繞在她的周圍,一道金色的光圈在她的頭上閃動。她揮動一柄火紅長劍,在空中做了一個手勢。

  「你因見了我才信。①」她說。

  ①這是耶穌對聖多馬說的一句話。見《新約·約翰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九行。

  驀然,我瞥見遠處有無數頗象我剛剛離開的教堂,不過,在這些教堂的牆上有畫和壁畫。我聽見裡邊傳來美妙的合唱聲。教堂的周圍,成千上萬的人熙熙攘攘,有如洞穴中的螞蟻。一些人忙於搶救圖書、手稿,另一些人為窮人效勞,他們幾乎都是大學生。黑壓壓的人群裡邊,顯現出幾尊巨大雕像,被人們高高擎起。一個太陽大的光輪發出虛幻的微光,雕像底座上的字映入我的眼簾:科學。歷史。文學。

  光亮熄滅了,我又面對著年輕女子。她慢慢回到冷冰冰的套子——裹屍布裡,她又變成了老嫗。一個朋友送來一點煤末,讓她把腳爐裡的餘燼重新燃起,因為天氣酷冷。過去她的宮殿內曾有無數蠟燭,而今那人只替她點燃一根小燈芯,讓她夜間能讀經文。

  「人們不再信奉上帝了!……」她說。

  這就是最美麗、最廣大、最真實、最有繁衍力的女性威力的悲慘境地。

  「醒醒吧,先生,馬上要關門啦。」一個人用嘶啞的聲音對我說。

  我回過頭來,瞅見一副可怕的面孔,那是灑聖水的人,他搖搖我的胳膊。我發覺主教堂隱沒在陰影之中,如同一個人被裹進了大衣。

  「信奉上帝,」我自語道,「就是生活!我剛才看見了替君主制送殯的隊列,應當保衛宗教。」

  一八三一年二月於巴黎

  王士元/譯

  陸秉慧/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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