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爾札克 | 上頁 下頁
恐怖時期的一段插曲①


  《恐怖時期的一段插曲》最初以《桑松回憶錄》的名義,於一八二九、一八三〇和一八三一年,分別由蒂亞爾、科松書屋出版,在布朗書店發售,同時於一八三〇年一月二十九日至二月四日在《閱覽室》上連載。一八三九年十一月五日至六日又以《陌生人,恐怖時期的一段插曲》為題,在《巴黎日報》上連載,一八四二年以《一七九三年的一次彌撒》為題,連同十二幅英國版畫插圖載入圖書展覽的豪華本紀念冊,直到這一版,本篇才正式署明巴爾札克著。一八四五年,又以《恐怖時期的一段插曲》為題,分別由克朗多夫斯基和魯-卡薩內書屋出版。一八四六年收入菲訥版《人間喜劇)第十二卷。屬「風俗研究·政治生活場景」。
  這篇小小的作品並非包含多少曲折的情節或深刻的思想內容,它之引人入勝完全有賴於敘事的技巧。故事一開始就接連設置一個又一個懸念,直到結尾處才點明了陌生人的身分。這段插曲本身似無事實依據,但桑松家族(這個家族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直是王室的劊子手)的夏爾-亨利曾在遺囑中要求為已故國王路易十六舉行周年祭。作者由此素材引伸出這篇小說,頗能反映他的保王主義立場和對法國大革命恐怖時期的批判態度。


  獻給吉約內-梅爾維勒先生②

  親愛的老東家,我應當向那些什麼都想知道的人們說明,我在哪裡學到足夠的法律程序,使我能駕馭我的小天地裡的種種事務;我應當懷念那位幽默而和善的人,他在一次舞會上遇到事務所的另一位見習書記斯克裡布時說:「到事務所去吧,我保證那兒有事可幹。」但是我想,不用我在此當眾表明,您也會深知本文作者對您的深厚情誼。

  ①恐怖時期指一七九三年八月至一七九四年七月雅各賓派實行革命恐怖政策的非常時期。
  ②吉約內-梅爾維勒先生是位訴訟代理人,開辦一處事務所。巴爾札克於一八一六年至一八一八年期間在他的事務所當見習幫辦,學到很多有關法律程序的知識。


  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八點鐘左右,在巴黎近郊的聖馬丁區,一位老婦人沿著伸展到聖洛朗教堂前的高地陡坡急步走下來。白天下過很大的雪,腳步落在厚厚的積雪上幾乎聽不出聲音。街上很冷落。四下寂靜得叫人害怕,更何況這時整個法國正在一片恐怖中輾轉呻吟;因此,老婦人一路還沒遇到一個人。再說,她的視力早已衰退,在昏暗的路燈下看不見遠處還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象影子一樣在郊外空蕩蕩的大路上移動。老婦人壯著膽子,一個人穿過這僻靜地帶,仿佛她的年齡是一張護身符,能使她免遭任何災難。

  過了亡人街,她聽出身後有男人沉穩的腳步聲。她覺得不是第一回聽到這聲音了;她害怕有人盯梢,就儘量加快步子,想在前面一家燈光較亮的店鋪門口看個究竟。走到從那家店裡平射出來的燈光下,她猛然回過頭,瞥見夜霧中一個人的身影;雖然看得不甚真切,但已足以使她心裡明白了,她害怕得腳下踉蹌了一下。毫無疑問,那個陌生人從她邁出家門第一步起就盯上她了。要甩掉這個暗探的念頭給了她一股力量。她無法進一步思考,只得加快腳步,好象這樣就能逃脫一個無疑比她敏捷得多的男人的跟蹤。跑了幾分鐘後,她來到一家糕點鋪前,便急忙闖進去,跌坐在櫃檯前面的一把椅子上。

  在她哢嚓一聲放下門上的卡鎖時,櫃檯裡面一位正在專心刺繡的年輕婦人抬起頭來,透過玻璃她認出老婦人身上那式樣古舊的紫色綢斗篷,便急忙打開一個抽屜,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拿出來交給老婦人。她的動作和表情都說明她想趕快把來人打發走,好象這是一個大家不願看見的人。她發現抽屜空空的便有點焦躁,看也不看老婦人一眼就急匆匆走出櫃檯,往店鋪後間去喊她丈夫,但她丈夫卻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你把那東西放在哪裡了……?」她問,樣子很神秘,一面用眼睛瞟了瞟老婦人,沒有把話說完。

  糕點師傅瞥見來人頭上那頂綴了很多紫色緞結的黑綢大軟帽,望了妻子一眼就走了,那目光好象說:「我怎麼能讓那玩意兒擱在你櫃檯裡呢?」女店主見老婦人始終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很是驚訝,便走到她身邊,一看她那模樣,不免又同情又好奇。雖然老婦人象所有苦修者那樣一向面色蒼白,可此刻還是不難看出,她剛才一定受了什麼刺激,臉色慘白得異乎尋常。她的帽子遮住了頭髮。那頭髮肯定是歲月催白的,而不是搽了髮粉①,因為她的衣領很乾淨,沒有髮粉的痕跡。

  她那不加修飾的面容象修女一樣嚴肅,輪廓端正,透著點傲氣。過去,上流社會的人有他們特殊的舉止和習慣,與一般平民不同,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貴族。女店主確信,這位老婦人大革命前一定是位貴族,而且還是宮廷裡的人。

  「夫人……」她脫口尊敬地喊了一聲,忘記了當時是禁止這樣稱呼的。②老婦人沒有回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店鋪的玻璃窗,仿佛玻璃上呈現出什麼可怕的形象。

  ①舊時上流社會人士有搽髮粉的習慣。

  ②法國大革命時期,人與人之間只准稱呼「公民」。

  「公民,你怎麼了?」回到店堂的店主人問道,一面遞給她一個糊著藍紙的硬紙盒,這才把她從幻境中拉回到現實裡來。

  「沒什麼,沒什麼,朋友們,」她溫和地回答。

  她抬眼看看糕點師,似乎想用目光向他表示謝意,可是一眼看見店主頭上的紅帽子①,她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唉呀,你們出賣了我?……」

  ①指紅色弗裡吉亞帽,法國大革命時期很流行。

  店主夫婦沒回答,厭惡地指指帽子。不知是因為錯怪了他們,還是因為高興,老婦人一下漲紅了臉,象孩子一樣輕聲說:「請原諒。」

  隨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金路易給糕點師,說:「這是我們講好的價錢。」

  有一種貧困是只有窮人才能看出來的。糕點師和他的妻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又看看老婦人,目光中交流著同一個想法:這個金路易大概是老婦人最後的財產了,你看她交出這枚金幣時雙手在顫抖,她凝視著金幣的目光流露著痛苦,而不是吝嗇;她知道這個金路易包含著多大的犧牲。饑餓和貧困象恐懼和苦行生活一樣在她臉上刻下了明顯的印記。她的衣著還留有一些豪華的痕跡:陳舊的綢緞,褪了色但還乾淨的斗篷,細心織補過的花邊;不過,昔日的富貴只剩下這一絲一縷了。店主夫婦有點憐憫她,可又捨不得到手的錢財,於是講點好話來減輕良心的不安。

  「公民,你看上去很虛弱。」店主說。

  「夫人要不要吃點什麼?」妻子打斷他的話。

  「我們的湯很不錯。」丈夫補充說。

  「外頭那麼冷!夫人大概在路上受寒了吧?您可以在這兒歇歇,暖和暖和……。」

  「我們並不象魔鬼那樣心腸壞!」糕點師大聲說。

  老婦人被這番充滿了善意的話感動了,便老實告訴他們,剛才她被一個人盯梢,眼下不敢一個人回家。

  「就這麼點小事?!」戴紅帽子的店主說。「那好辦,你等我一下!」

  他把金幣交給妻子。一個商人用一件次等商品換取了高昂的價錢時,心裡也會生出一種類似感激的心情,就是在這種感激之情的驅使下,他去穿上了一套國民自衛軍①制服,拿了一頂帽子,挎上一柄短刺刀,全副武裝回到店堂。但是,在這段時間裡,他妻子已作了一番考慮。有些人一時衝動下會伸出援助的手,深思熟慮後就打退堂鼓了。這個女人就是這樣。她怕丈夫被牽連,扯扯他的衣角想攔住他。可是丈夫出於仁慈心,自告奮勇要護送老婦人。妻子趕緊說:

  「那個讓女公民害怕的人好象還在店鋪前面走來走去。」

  ①國民自衛軍是一七八九年大革命時期成立的民團組織,負責維持治安,一直存在到一八七一年。

  「我也這麼想。」老婦人天真地說。

  「萬一那人是個暗探呢?……萬一有什麼陰謀呢?你別去吧,還是把那盒東西要回來……」女人在丈夫耳邊輕聲說,這番話頓時使店主失去了渾身的勇氣。

  「嘿!我去教訓他兩句,馬上叫他不敢再纏住你。」糕點師氣勢洶洶地說著打開門奔出去了。

  老婦人象孩子一樣順從地又坐了下來,神情呆滯。

  店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臉色原來很紅潤,又總是被烘糕點的爐火照得發亮,可此刻變得鐵青。只見他害怕得兩腿發抖,瞪著醉漢一樣的眼睛,一進門就怒衝衝嚷道:

  「你這該死的貴族,想叫我們掉腦袋啦?……快離開這兒,再也別進我的門,別指望我加入你們的謀反活動①!」

  ①指推翻共和國。

  說著他想把老婦人已經放進口袋的盒子拿回來。他的手剛剛碰到老婦人的衣服,老婦人突然恢復了年輕時候的靈敏,一步沖到門口,迅速打開門,在他們面前消失了,留下店主夫婦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發抖。老婦人知道,一到外面除了上帝再沒有別的保護者了,但她寧願在路上遇到危險,也不願失掉剛買到的那盒東西。她快步走著,然而不久便感到體力不支了。那暗探毫不放鬆地跟著她,已經能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踩在雪地上的嚓嚓聲了;她不得不停下來,他也停下來。不知是由於害怕還是缺乏應變本領,她不敢向他發話,也不敢朝他看。她放慢了腳步繼續向前走,後面的人也放慢了腳步,始終保持一段能監視她的距離,簡直就象她的影子。

  這兩人再度走過聖洛朗教堂時,正好鐘敲九點。任何人,哪怕是最脆弱的人,往往在感情強烈波動一陣以後會慢慢平靜下來。因為,要是說情感是無限的,我們人體器官所能承受的卻是有限的。老婦人看到她所認為的迫害者到現在絲毫未加害於她,漸漸倒把他看成是一位暗中熱心保護她的朋友了。她把陌生人出現的前後情況聯繫起來,想找出根據證明這種使人寬慰的看法是合乎情理的。她不能不承認她並未發現這人有什麼歹心。她忘了剛才糕點師對陌生人是多麼害怕了。現在,她步履平穩,不慌不忙走上聖馬丁高地,半小時以後來到一幢小樓前面。小樓靠近郊區幹線和通往龐丹門的公路的交叉口。這地方至今還是巴黎最冷僻的地區之一。零零落落散佈在人煙稀少的窪地裡的小屋都是茅草房,圍牆全是用泥巴或牲口骨頭壘起來的。從聖肖蒙高地和美城區高地刮過來的寒風簡直能穿透它們。但是這荒涼的地方卻成了陷於貧困和絕望的人們的天然庇護所。可憐的老婦人竟有勇氣在夜裡走過這一條條僻靜的小街。那個緊跟著她的人一到這裡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他沉思似地站在那兒,猶豫不決,朦朧的街燈勉強透過夜霧照在他臉上。老婦人由於緊張,眼光變敏銳了,她覺得陌生人臉上有某種陰森可怕的東西,於是她又害怕起來,趁著那人猶疑不前的當兒,她在黑暗中溜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樓前面,拉了一下門簧,魔幻般地很快不見了。陌生人一動不動站著打量這幢房子。這是聖馬丁區典型的破舊住房,單薄簡陋,搖搖欲墜。牆壁是用碎石砌的,抹的一層石灰已經發黃,而且到處有裂縫,令人擔心風一吹就會倒塌。鋪著褐色瓦片的屋頂長滿苔蘚,有好幾處凹陷,像是不堪積雪的重壓。每層樓有三扇窗戶,窗框在潮氣侵蝕和日光曝曬下已經腐爛脫榫,寒氣可以長驅直入鑽進每個房間。

  這幢孤零零的房子很象一座被時間遺忘尚未摧毀掉的古老鐘樓。小樓有個頂閣,有幾個大小不等的十字窗。只有這些窗戶還透著一線微光,整個樓的其他部分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老婦人艱難地上了樓,樓梯又陡又簡陋,旁邊有一根繩子代替扶手。她神秘地敲了敲閣樓的門,一位老人來開了門,遞給她一把椅子,她急忙坐下來。

  「躲起來,快躲起來!」她說,「我們很少出門,可我們的一切行動還是被人知道了。有人在暗中監視我們的行蹤。」

  「發生什麼新情況了嗎?」坐在火爐旁的一位老婦人問。

  「從昨天起就在我們屋子周圍轉來轉去的那個人,今晚盯上我了……」

  小屋裡的三個人面面相覷,神情非常恐懼。三人中還是老人比較鎮靜,也許正因為他面臨的危險最大。勇敢的人總是這樣,一旦遇到危險和迫害,他們總先想到犧牲自己。老人認為,自己每倖存一天,就是對厄運贏得一次勝利。從兩位老婦人望著他的眼光中可以看出,她們所關心的就是這位老人。

  「兩位嬤嬤,為什麼對上帝失去信心呢?」他的聲音低沉而柔和。「在加爾默羅會修道院①,當周圍是一片兇手的狂吼和垂死者的慘叫時,我們不是還唱上帝的頌歌嗎?上帝之所以把我從這場殺戮中拯救出來,肯定是給我安排了另一種歸宿,我應該毫無怨言地接受。上帝保護他的孩子們,又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支配他們。現在要照顧的是你們,而不是我。」

  ①加爾默羅會修道院在巴黎沃日拉爾街,過去是加爾默羅會修士居住的地方,現改為天主教學院。法國大革命中那裡有許多教士先後被監禁或殺害。

  「不,」兩位老婦中的一位說,「和一位教士的生命相比,我們的安危算得了什麼呢?」

  「從離開謝勒修道院①的那天起,我就認為自己是已死的人了。」晚上沒出門的修女說。

  「這是聖體餅。」第一個修女說,一面把盒子遞給教士。她忽然驚叫道:「有人上樓梯!」

  三個人一起側耳細聽……,腳步聲停止了。

  「萬一危及你們,」教士說,「你們也別害怕。我知道,有一位我們能信得過的人已經想好了離境的辦法,他會來取我給朗熱公爵和鮑賽昂侯爵的信。信中我請他們設法幫助你們離開法國,以免受到貧困和死亡的威脅。」

  「您不和我們一道走嗎?」兩位修女一齊輕聲問,語氣中流露著絕望。

  「哪裡有人受難,我就留在哪裡。」教士誠懇地說。

  她們倆沉默了,無限欽佩地望著他。

  「瑪爾特嬤嬤,」教士對取回聖體餅的那位修女說,「有人來取信時你們說Hosanna②,他應該答Fiatvoluntas,③那才是使者。」

  ①謝勒修道院是一所女修道院,一七九〇年被取締,一七九三年拆毀。

  ②拉丁文:拯救我們。——引自天主經。

  ③拉丁文:遵照上帝的意志。——引自天主經。

  「樓梯上有人!」另一位修女叫道,一面打開屋頂下的一個隱蔽洞。

  這回,在夜深人靜中,可以清楚地聽到一個男人走在沾滿幹泥巴、高低不平的樓梯上的腳步聲。修士費勁地鑽進象櫃子一樣的洞裡,修女在他身上蓋了些舊衣服。教士悶聲說:

  「您可以關上洞門了,阿伽特嬤嬤。」

  教士剛剛躲好,就聽到三下敲門聲。兩位修女打了個哆嗦,四目相對,好象在問對方該怎麼辦,卻都一句話也不敢講。她們倆看上去都有六十多歲,與塵世隔絕已四十多年了。正象溫室的花草習慣了暖房的空氣,一旦搬出室外就會死去;她們過慣了修道院的生活,再也不能設想過另一種日子。一天,修道院的鐵柵門被砸開了,她們眼看自己自由了,反而害怕得發起抖來。她們不諳世事,心地單純,面對著大革命的重大事變就顯得迂拙遲鈍,這是很容易想見的。她們在長期幽居中形成的思想不能適應佈滿艱險的現實生活。她們甚至還不瞭解自己的處境,真象一直受人照顧的孩子,而今失去慈母的庇護,就只會禱告不會喊叫。此刻,明知危險就在眼前,她們仍是一聲不響,束手無策。基督徒聽天由命的精神是她們唯一的自衛手段。那個敲門求進的人對屋裡的沉默有自己的理解;他推開門進來了。兩個修女認出這正是幾天來在她們屋子周圍徘徊並打聽她們的情況的人,嚇得渾身打顫。她們呆在原地一動不動,擔心而又好奇地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就象孤僻膽怯的小孩打量生人一樣。來人長得高大粗壯,但是他的舉止、神態、面容沒有一點兇惡的跡象。他也象兩位老婦人那樣站著不動,只用目光緩緩掃視房間。

  房間的磚地上鋪著兩張草墊,算是兩位修女的床。房中間有一張桌子,上面擺著一隻銅燭臺,幾隻碟子,三把小刀,一個圓麵包。壁爐裡的火小得可憐,屋角還剩幾塊劈柴,說明兩位隱居者的貧寒。牆壁的油漆年代已久,黴點斑斑,好象褐色的網格,多半是雨水滲進來形成的。可見屋頂破損很厲害。壁爐臺上唯一的裝飾品是一件聖器,大概是從謝勒修道院的浩劫中搶救出來的。房間裡還有三把椅子,兩隻木箱和一隻很舊的五斗櫃,這就是全部家具了。壁爐旁邊有一扇小門,可能通到另一個房間。

  帶著不祥的預兆闖進來的陌生人很快把房間的一切看了個遍,臉上露出憐憫的表情。他和藹地看了看兩位修女,顯得和她們一樣局促不安。這種奇怪的沉默沒延續多久,陌生人看出兩位修女是那種脆弱而又沒有經驗的人,便用儘量和氣的聲音對她們說:

  「兩位公民,我決不是抱著敵對的態度來的……」

  他停了一下又說:

  「兩位嬤嬤,要是你們遭到過什麼不幸,請相信,我並沒有參與……,我來是為懇求你們一件事。」

  她們始終一言不發。

  「如果我使你們討厭,如果……我使你們為難,就請直說……,我立刻走;但是,請相信,我對你們是無限忠心的。要是我能為你們效點勞,請只管差遣我。眼下既然國王已不存在①,也許只有我一人淩駕於法律之上②……」

  ①這句話有雙關意義:一方面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國民公會取消了路易十六的一切權力,王權不存在了;另一方面,陌生人暗示國王已死。

  ②因為他處死了淩駕於法律之上的國王。

  這番話說得那麼懇切,阿伽特嬤嬤聽了連忙指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請他坐下來。阿伽特是朗熱公爵府的人,從她的舉止可以看出,她見識過豪華盛大的場面,還在宮廷生活過。來人領會了這手勢的意思,臉上流露出又喜悅又難過的表情。

  他等兩位嬤嬤都坐下,自己才就坐。

  「你們收留了一位沒有宣過誓的教士①,」他接著說,「他僥倖逃過了加爾默羅會修道院的大屠殺……」

  ①指沒有宣誓遵守共和國的「教士的公民組織法」。

  「Hosanna!」阿伽特嬤嬤打斷來人的話,說出這個暗號,然後不安而好奇地看著他。

  「我想這不是他的名字……」陌生人回答。

  「可是,先生,」瑪爾特嬤嬤急忙說,「我們這兒沒有什麼教士,而且……」

  「既是這樣,你們就應該考慮得更周密,更有預見些,」陌生人溫和地反駁她,一面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日課經,「我想,你們兩人是不懂拉丁文的,還有……」

  他沒有說下去,因為看到兩位可憐的修女神情驚慌、渾身顫抖,眼睛裡飽含淚水,他怕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火了。於是坦率地對她們說:

  「請放心,我知道你們的客人叫什麼,也知道你們叫什麼。三天來,我已經瞭解到你們困難的處境以及你們對那位可敬的教士的忠誠,我是從……」

  「噓!」阿伽特嬤嬤把一個手指放在嘴唇上,天真地說。

  「所以,兩位嬤嬤,要是我存心出賣你們,我早就不止一次可以下手了……」

  這時,教士從他躲藏的地方鑽了出來,站在房間當中,他對來人說:

  「我想您不可能是想迫害我們的人,我完全信賴您。您說說要我幹什麼吧!」

  他臉上帶著那樣聖潔的信賴神情,那樣高貴的氣概,即使殺人犯在他面前也會心軟。

  給這貧窮和與世無爭的地方帶來騷動的神秘人物注視著這三人,過了一會兒才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對教士說:

  「神甫,我來求您做一次追思彌撒,讓一個……一個神聖的靈魂得到安息,因為他的軀體永遠不可能安葬在聖地了……」

  教士不由自主戰慄了一下。兩位修女不明白陌生人講的是誰,只是伸長脖子好奇地看著他們。教士把陌生人審視了一會兒,見他臉上帶著明顯的焦慮,眼光透著熱切的懇求,便回答說:

  「好吧,今晚半夜您再來,那時一切都會準備好。我們只能舉行這樣的彌撒來贖補您所指的罪孽……」

  陌生人聽到「罪孽」二字哆嗦了一下,但是,要求得到應允後他感到的快樂戰勝了他內心的痛苦。他向神甫和兩位修女恭恭敬敬鞠了躬就轉身走了,他的感激之情雖未用言語表達,卻為這三個寬厚的人所深深理解。

  約莫兩小時以後,這位不知姓名的人果然又來了,他小心地敲敲閣樓的門,鮑賽昂小姐①把他領進這簡陋的隱蔽所的第二個房間,這裡,祭禮所需的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兩位修女已經把那只舊五斗櫃搬來放在壁爐的兩根煙囪管之間,一塊很有氣派的綠色波紋呢的祭壇桌圍遮住了古舊的櫃身。發黃的牆上掛著一尊很大的用象牙和烏木製成的耶穌蒙難像,在光禿禿的牆壁襯托下格外醒目。四枝細細的白蠟燭用封蠟固定在臨時祭壇上,黯淡的燭光勉強被牆壁反射出來,照不到房間的其他部分。但是正因為燭光只照亮聖器,它就象一線天光投射在簡樸的祭壇上。瓷磚地是潮濕的。屋頂象所有的閣樓頂那樣向兩邊傾斜,還有幾條裂縫,刺骨的寒風從裂縫吹進來。沒有什麼比這個喪禮儀式更簡單,但可能也沒有什麼比它更莊嚴的了。四周寂靜得可以聽到阿爾瑪涅公路上最微小的聲響,更給這夜間儀式增添了陰森肅穆的氣氛。儀式的偉大與場所的簡陋形成如此強烈的對照,使人不由產生一種對神靈的敬畏。

  ①應為朗熱小姐,即阿伽特嬤嬤。

  兩位修女不顧瓷磚地潮濕得厲害,分別跪在祭壇兩側,和神甫一同祈禱。神甫穿著祭司服,正在安放一隻鑲著寶石的金聖餐杯,這件聖器大概是謝勒修道院浩劫中倖存下來的。富麗堂皇的聖體盒兩邊是兩個只配放在末等酒館裡的玻璃杯,裡面盛著彌撒聖祭用的酒和水。沒有彌撒經,神甫便將日課經放在祭壇的一角。還準備了一隻公用碟子,是給未沾過鮮血的人洗手的。這一切都是既渺小又偉大,既簡陋又高貴,雖世俗又神聖。陌生人在兩位修女中間虔誠地跪了下來。突然,他瞥見耶穌蒙難像和聖餐杯上都佩著一塊黑紗。原來,神甫因為無法表示追思彌撒是為誰做的,便給上帝戴了孝。這景象勾起的回憶如此強烈地衝擊著陌生人,使他寬寬的前額上滲出了汗珠。這幕夜戲的四個演員神秘地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的思想感情競相感染,互相交流,最後在基督徒共有的慈悲心中融合在一起:他們似乎都在緬懷那位受難者,他的遺骸雖然早被生石灰吞噬①,可他的身影卻無比威嚴地兀立在他們面前。他們正舉行一個沒有死者遺體的喪禮。在這座瓦片和天花板木條業已開裂的破舊小樓裡,四個基督徒將為一位法國國王向上帝祈禱,伴送他的沒有棺木的靈柩直到最後安息之地。這是何等純潔的、不帶任何個人打算的赤膽忠心!在上帝看來,這正如給人一杯水,微小的幫助有時也能體現最高尚的品德。神甫和兩位修女的禱告代表了整個王朝,而陌生人則可以說代表了共和國。他臉上流露出那樣深切的內疚,使人不能不相信他無限悔恨,正許下贖罪的心願。

  ①路易十六被處死後,屍體丟在一個墓穴裡,穴底鋪了一層生石灰,然後上面再覆蓋一層生石灰。

  神甫看了看代表天主教法國的這三個人,然後,他好象受了神靈的啟示,沒有用拉丁文而用法文說:「現在我們進入聖殿」,以便使人忘記這破舊寒傖的小屋。這句話充滿感人的熱忱,三個在場的人不禁被一種聖潔的恐懼懾住了。也許,在這三個天主教徒看來,上帝在羅馬聖彼得教堂的大殿裡不見得比在這貧寒的避難所裡顯得更威嚴吧!因為,此刻上帝和他的信奉者之間無需任何媒介而直接溝通,上帝本身放射出無比的光華。

  陌生人的虔誠看來是真心的,因此,上帝和國王的這四個忠僕在他們的禱告裡傾注的感情是一致的。萬籟俱寂,只有他們的禱告聲在迴響,如同天國飄來的仙樂。有一陣,淚水湧進了陌生人的眼眶;那是在念到Paternoster①時,教士用拉丁文加了一句:EtremittescelusregicidissicutLudovicuseisremisitsemetipse。(請寬恕弑君者吧,正象路易十六自己已經寬恕了他們一樣。)陌生人大概聽懂了這句話。兩位修女看見,兩大顆淚珠沿著那人線條粗獷的面頰滴落在磚地上。他們又念誦了已亡日課經,輕聲唱了LeDominesalvumfacregem。②這時四個忠心耿耿的保王者都非常激動,他們想到王太子還被敵人囚禁著,他們為他祈求上蒼。陌生人一想到自己可能再一次不得已而參與犯罪,便不寒而慄。

  ①拉丁文:我們在天上的父。

  ②拉丁文:天主啊!拯救國王吧!——《舊約·詩篇》第十九篇第十行。

  追思彌撒結束後,神甫向兩位修女示意,請她們退出。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神甫面容溫和而又悲傷地走近陌生人,然後用慈父般的口吻對他說:

  「我的孩子,要是您的雙手曾沾過受難國王的血,那就老實告訴我。上帝認為,只要有您那樣真誠感人的悔恨,任何罪過都能洗刷掉。」

  聽了教士的第一句話,陌生人有些驚恐,不過他立即恢復了鎮靜,自信地看著神甫說:

  「神甫,」他的聲音顯然變了,「國王被殺害,我實在是無罪的……」

  「我應該相信您的話。」神甫說。

  他停頓了一下,再一次端詳這個悔罪的人。他始終認為,此人是那種膽小的國民公會會員,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命,不惜交出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的頭顱,所以他嚴肅地接著說:

  「要知道,我的孩子,為了得到寬恕,僅僅沒參與犯罪是不夠的。那些有力量保衛王上,卻按兵不動的人,將來在上帝面前要好好交待……啊,是的,」老教士補充說,一面很有表情地左右晃動著腦袋,「是的,要好好交待……因為,他們袖手旁觀就等於不自覺地參與了這一滔天罪行……」

  陌生人愣住了,問道:「您認為,間接參與犯罪也要受到上帝的懲罰嗎?那些服從命令,在刑場列隊的士兵也有罪嗎?……」

  神甫遲疑不語。陌生人暗暗高興自己使這個十足的王權信奉者在兩個信條之間左右為難:一條是盲目服從,對君主制的擁護者來說,這是軍規中最重要的信條;一條是對國王人身的絕對尊敬,這一條和上一條同等重要。他認為神甫的猶豫倒解決了他心中的疑難。為了不讓這位可敬的冉森派教士有更多的思考時間,他說:

  「您做的追思彌撤將使王上的靈魂得到安息,也使我能夠問心無愧。要是付給您一筆酬金以表示感謝,未免使我羞愧。因為,您的善行是無法估價的,只能用無價之寶來報償。先生,請收下這件神聖的遺物吧,也許有一天您會瞭解它的真正價值的。」

  說完,陌生人給教士呈上一隻很輕巧的小盒子。他那鄭重的詞句,特別的語調,以及畢恭畢敬地捧著盒子的神態使教士非常驚訝,他不由自主地接過了盒子。

  他們回到外間,兩位嬤嬤在那兒等著他們。陌生人說:

  「你們這所房子的主人是住在二樓的粉刷商米修斯·斯凱沃拉,他是區裡有名的愛國人士,可是他的心是向著波旁王朝的。過去他是孔蒂親王的一名僕人,打獵時專管獵犬,靠親王才發了跡。你們住在這兒比在法國其他任何地方都安全。你們就呆在這兒別搬動了。需要什麼,會有好心的人來關心的。這樣,你們就可以毫無危險地等到情況好轉。明年一月二十一日……」說到這裡,他掩飾不住自己的激動,「如果你們還在這破房子裡棲身,我再來和你們一起做贖罪彌撒……」

  他沒有說完,向沉默不語的三個人鞠了躬,最後看了一眼那象徵著貧窮的小房間,然後轉身走了。

  對兩個天真的修女來說,剛才經歷的一切簡直象小說一樣離奇,因此,當神甫告訴她們,陌生人鄭重地送了他一件神秘的禮物時,她們立即把小盒子放在桌上。微弱的燭光照著他們三張不安而好奇的臉。朗熱小姐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塊細麻紗手帕,染有汗漬;鋪開手帕,發現上面有斑斑點點。

  「這是血斑!……」神甫說。

  「還繡著王冠!」修女說。

  兩位嬤嬤害怕得扔下手帕。她們心地單純,陌生人奧秘的行徑對她們來說是無法解釋的,至於神甫,他甚至不想解釋這一切。

  三個人不久便發現,儘管處於恐怖時期,但一隻強有力的手在保護著他們。他們先是得到一些烤火木柴和食物,後來又收到衣服,這樣,兩個修女外出時就不必再穿過時的貴族服裝,也不會引人注目了。她們由此猜想,肯定有一個女人和那位保護人一起在關心他們。此外,米修斯·斯凱沃拉替修女弄到兩張公民證①。時常有一些關係到教士的安全的忠告通過曲折的途徑傳給教士,而這些忠告每次來得那樣適時,使人不能不認為這是由一個瞭解國家機密的人提供的。當時整個巴黎在挨餓,可這三個被擯棄的人卻按時得到幾份白麵包,也不知是什麼人放在他們房門口的。久而久之,他們看出來,神秘的米修斯·斯凱沃拉正是這些機智、巧妙的善舉的執行人,而他們的保護者無疑就是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二日半夜來求他們做懺悔彌撒的人。於是,這個人成了他們膜拜的對象,他們把全部希望寄託在他身上,把他看成他們賴以生存的支柱。禱告時,他們專門為他增加了幾段禱告詞,每日早晚虔誠地祝願他幸福、走運,死後靈魂升天;他們祈求上帝為他排除一切艱難險阻,幫助他逃脫敵人的暗算,賜給他長壽和平安。他們每天如此祝禱一番。這種感恩戴德之情還夾雜著一種與日俱增的好奇心。陌生人來訪的前後經過成了他們每日的話題,引起他們種種的猜測。以他為主題的談話使三人在困境中得到消遣,這可以說是陌生人給予他們的另一種恩惠。他們決定,等陌生人遵照諾言再來紀念路易十六遇難周年日的時候,他們一定要好好表示對他的情誼。

  ①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種證件。持有公民證的就是良民,可以安全地自由通行。

  期待已久的這一晚終於到了。半夜時分,破舊的樓梯上響起了陌生人沉重的腳步聲。為了接待他,房間已經過一番佈置裝點。祭壇已擺好。兩位嬤嬤不等敲門就已把門敞開,又忙不迭去照亮樓梯。為了能早一點看到這位恩人,朗熱小姐甚至走下幾步踏級。

  「來吧,」她激動而深情地對他說,「來吧……我們都等著您呢。」

  這人抬起頭,陰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修女頓時感到好象渾身澆了冰水,她沉默不語了。一看到他,三個人的感激之情和好奇心全都煙消雲散。其實,也許他並不象他們感覺到的那樣冷若冰霜,寡言少語,使人害怕;只是他們自己本來心情十分激動,準備向他傾吐友情,於是更加失望罷了。三個可憐的幽居者明白了,此人想對他們保持一個陌生人的身分,他們也無可奈何。神甫覺察到,陌生人看見為接待自己而做的一切準備時,嘴上浮出一絲微笑,但很快又收斂了。陌生人參加了彌撒,做了禱告便走了,朗熱小姐請他一起用準備好的點心,他也婉言拒絕。

  熱月九日①以後,兩位修女和馬羅爾神甫可以在巴黎自由走動而沒有任何危險了。老教士第一次出門是去一家店號叫玫瑰皇后的花粉店,這爿店是拉貢夫婦開的,他們過去專為宮廷供應香粉,後來一直忠於王室,旺代黨人就是通過他們和親王及巴黎的保王黨委員會取得聯繫。店鋪坐落在聖羅克街和投石黨人街之間。這天,神甫的穿著是符合時尚的。他剛走進店鋪,突然一股人流湧塞了聖奧諾雷街,使他無法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拉貢太太。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回答,「這是囚車和劊子手,他們到路易十五廣場②去。唉,去年我們經常看到這樣的隊伍;可今天,『一·二一』周年紀念日過去四天了,再看到它就沒什麼可難過的了。」

  ①熱月九日即公曆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國民公會通過逮捕羅伯斯比爾及其同黨的決議,史稱「熱月事變」。

  ②路易十五廣場於一七九二年八月十二日改稱「革命廣場」,廣場上豎起了斷頭臺。一七九五年十月二十六日又改名為「協和廣場」。

  「為什麼?」神甫問,「您這話可不符合基督精神哪!」

  「嗨!這是去處死羅伯斯比爾的一幫同夥,他們當然想盡辦法自衛過,可是,那麼多無辜的人被他們送去處死的地方,現在輪到他們自己去了。」

  人群象潮水一樣擁去。神甫終於抵抗不住好奇心驅使,也想瞧瞧熱鬧。他的目光越過人群,望見站在囚車上的人正是三天前來聽他做彌撒的那位陌生人。

  「那是誰?」他問,「那個……」

  「那是劊子手,」拉貢先生回答,一面講出這位幹過不少「豐功偉績」的人在王朝時代的名字。

  忽然,拉貢太太驚叫起來: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神甫不行了!」

  她拿來一小瓶醋,設法使昏厥的神甫蘇醒過來。

  「他給我的那塊手帕,」神甫說,「可能是王上赴刑時用來擦額上的汗的……可憐的人!……在整個法國忘恩負義的時候,那柄鋼刀倒有良心!……」

  拉貢夫婦還以為可憐的神甫在說胡話呢。

  一八三一年一月於巴黎

  [陸秉慧/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