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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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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作用是這樣的: 一針注射進去(……)時,幾乎是刹那間就有那種鎮靜狀態襲來;頃刻,這狀態便轉換為亢奮不已與怡然至樂。這狀態只持續一兩分鐘。過後,一切便蕩然消失,無影無蹤,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接踵而至的是疼痛,恐懼,黑暗。春天在喧鬧,一隻只黑鳥在那些光禿禿的樹枝間飛來飛去,遠處的那片森林,則猶如那彎彎曲曲的、烏黑烏黑的鬢毛,直向天際綿延,森林後邊呢,幾乎席捲了天幕的四分之一而火熱地燃燒著的,便是早春的第一抹晚霞。 我在我那套醫生住所裡,在那間孤零零空蕩蕩的大房間裡,踱來踱去,從門邊到窗前斜穿著,走來走去。放在紗布上的注射器,就在那個小瓶旁邊。這樣的來回走動我又能堅持多久?十五分鐘或是十六分鐘——不會更久的。過後,我就得折回臥室去。我拿起這注射器,漫不經心地往針眼累累的大腿上塗抹上一些碘酒,隨即便將針頭刺進皮膚。一點也不疼的。啊,正相反呢,我預感著馬上就要出現的那份欣快。瞧,它這就出現了。我之所以能領略到這份欣快,那是由於,那個為春天的到來而欣喜的守門人弗拉斯在門廊上拉出的手風琴聲,那種既顫悠又嘎啞的手風琴聲,穿過窗玻璃而沉甸甸地飛進我的耳朵裡,漸漸地幻變成天使們的歌喉,而由那鼓鼓的皮風箱嗚嗚地拉出來的粗俗的低音,這會兒宛如那天國的合唱。但這只有那麼一瞬間,過後,流入血管的可卡因,便依照任何一部藥理學都不曾記載的那種神秘的規律而變異,變成某種新玩意兒。我清楚,這是惡魔與我的血液的混合物。只見門廊上的弗拉斯無精打采,我對他憎恨起來;而晚霞呢,卻在令人心煩地喧鬧著,隆隆作響,焚燒著我的五臟六腑。這狀態一晚上接連出現好幾回,直到我明白,我這是中毒了。心臟敲擊出那樣砰砰砰的聲響來,以至於我覺得它就要跳到手上來,跳到太陽穴上來……而過後,它便直向深淵裡跌落,常常有那麼幾秒鐘的光景,那時我總會想,波利亞科夫醫生可是再也活不成囉…… 四月十三日。 我——今年二月染上嗎啡癮而甚為不幸的一名醫生,警告所有跟我一樣而遭遇這同一份命運的人們,決不要去嘗試用可卡因代替嗎啡。可卡因——這可是最可憎而最陰險的毒藥。昨天,安娜動用了樟腦才使我得以稍稍地輕鬆了些,可今兒呢,我——已是個動彈不得的半死人了。 一九一七年五月六日。 我這很有些日子都沒動筆寫我的日記了,可有些遺憾哩。其實,這並不是日記,而是病歷。顯然,我這人對我在這世上推一的朋友(要是不算我那悲戚戚而時常淚漣漣的朋友安娜)已有了那種職業般的傾心。 總之,要是寫病歷,那就寫上這個:我每一個晝夜兩次給自己注射嗎啡(……) 我先前的那些筆記,頗有幾分歇斯底里。並沒有什麼特別可怕的東西的。這絲毫也沒影響到我的工作能力。相反,整個白天裡我都得依靠頭一天夜裡的注射。我能出色地把手術做下來,我能準確無誤仔仔細細地開處方,我能以我這名醫生的誓言來保證:我本人的嗎啡癮並沒有給我那些病人造成什麼損害。我,往後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害。但是,另一種情形卻在折磨我。我總是覺得,有人會看破我這毛病。我在班上接診時,難以承愛我那位助理醫士朝我後背上投過來的那種陰沉而拷問的目光。 無稽之談!他不會猜到的。沒什麼跡象出賣我的,瞳孔只能在晚間才能出賣我,而晚間我是從來也不與他碰面的。 我往縣城裡跑了一趟,補充了我們藥房裡驟然減少了的嗎啡儲備。但是即使在那裡,我卻不得不領受那令人不快的時刻。藥庫主任拿起我的申領清單,——在那張清單上,我頗有預見地填寫了咖啡鹼(而這東西我們那裡可是多得是)一類其他各種各樣並不值錢的小藥,——就問: ——四十克嗎啡? 我直覺得,我不敢舉目正視人家,就像個小學生。我直覺得,我的臉發紅了…… ——我們沒有這麼大的量。我給十克。 確實,他那兒沒這麼多。可是,我覺得,他已識破我的隱秘了,他在用目光對我進行搜索,進行審視呢。於是,我誠惶誠恐,心神不安了。 不會的,瞳孔,只有瞳孔才是危險的,因而我要給自己立下一條準則:晚間不與人們碰面。其實,要守住這一條,沒有什麼地方能比我這地段更為方便的了。瞧,我這已有半年多都沒見到什麼人了。除了我的那些病人。而他們則是根本就顧不上來管我的閒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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