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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時辰到!時辰到!(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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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房間像是在許多紫紅色火柱中搖動。三個人跑出房門,順石階走出地下室。來到院裡,他們一眼便看見房東的老回娘呆坐在地上,身旁亂扔著一些土豆和幾小把蔥。老廚娘的驚愕是不難理解的:院裡板棚旁邊有三匹烏黑的駿馬在打著響鼻,嘶叫著,渾身抖動,馬蹄把地上的土刨得飛起老高。瑪格麗特第一個飛身上馬,緊接著阿紮澤勒和大師也各跨上一匹馬。廚娘嚇得呻吟了一聲,一隻手舉到胸前正要畫十字,只聽坐在馬上的阿紮澤勒對她厲聲喝道: 「我剁掉你那手!」他一聲呼哨,三匹駿馬碰斷頭上的椴樹枝,相繼騰空而起,鑽入低沉的黑雲中。地下室的小窗頓時噴出濃煙。從地面上傳來老廚娘微弱的、可憐的喊聲: 「著火了!」 幾匹駿馬已經飛馳在莫斯科一片屋頂的上空了。 「我想向這座城市告別一下。」大師向飛馳在最前面的阿紮澤勒大喊,但雷聲還是淹沒了他說的最後兩個字。阿紮澤勒點點頭,讓坐騎放慢了速度。烏雲向三位騎士迎面撲來,但雨還沒有下起來。 三人飛行在街心花園上空,看到一些小小的人影在四處奔跑,躲避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雨。開始落下大顆雨點了。他們飛越過一團黑煙——這就是格裡鮑耶陀夫之家留下的全部東西了。又飛過了已經注滿黑暗的城市。一道道電光時而在他們頭上閃亮。不一會兒,下面再不是高低不平的屋頂,而是一片綠色林木了。這時大雨才傾盆而下,三個飛行著的人像是變成了水中的三個大水泡。 這種飛行的感覺瑪格麗特已經體驗過,但大師卻由於初次嘗試而驚訝不已。他感到奇怪的是,怎麼這麼快就來到了目的地,來到了他想與之辭行的那個人身邊呢?除了這個人之外,大師確實再也沒有可以辭行的人了。透過模糊的雨幕,大師認出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醫院旁邊的小河以及他曾仔細觀察過的河對岸那片松林。三個人降落在離醫院不遠的林中空地的灌木叢中。 「我在這兒等你們,」阿紮澤勒雙手往胸前一抱,對大師和瑪格麗特大聲說,他的身影時而為閃電所照亮,時而又消失在灰色的雨霧中,「你們去辭行吧,不過要快些!」 大師和瑪格麗特跳下馬,飛身向前,宛如雨中的兩條影子一般,迅速穿過了醫院大院。轉瞬間大師已經用他熟悉的動作推開了第117號病房外陽臺上的鐵柵欄,瑪格麗特緊跟在他身後。趁著不停的隆隆雷聲和風雨聲,兩人悄悄走進伊萬的病房,大師站到伊萬床前。 年輕的伊萬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觀察著窗外的雷雨,就像他在這個休養所裡第一次觀察雷雨時那樣。不過,現在他並沒有像頭一次那樣哭泣。他看到從陽臺上闖進來一個黑影,仔細看了看,坐起來,伸出雙手高興地說: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呀,等著您來。您可來了,我的鄰居!」 見他這麼說,大師回答說: 「我是來了!不過,遺憾的是,我不能再跟您做鄰居了。我要永遠飛走了。現在就是來向您辭行的。」 「我早知道,我猜到這一點了。」伊萬輕聲回答,並問道:「您見到他了?」 「對,」大師回答說,「我之所以要來向您辭行,是因為您是近來同我談過話的唯一的人。」 伊萬喜形於色地說: 「您特地來看我,太好了。您知道,我是信守諾言的:我再也不寫詩了。現在我已經對別的東西發生了興趣,」伊萬微微一笑,兩隻呆癡的眼睛越過大師望著遠處什麼地方說,「我想寫點別的。您知道嗎,我躺在這裡靜養期間明白了許多許多道理。」 聽到這些話,大師異常激動,便坐到床邊對他說: 「噢,這很好,很好!那您就寫一部關於他的續篇吧!」 年輕的伊萬的眼睛裡燃起了火焰。 「那您自己難道就不寫啦?」這時,伊萬忽然把頭一耷拉,沉思著說:「噢,對呀……還有什麼好問的。」他說著往地板上斜睨了一眼,眼裡露出吃驚的神色。 「是的,」大師回答說。但伊萬覺得這時大師的聲音顯得很陌生,還有些嘶啞,「我今後不再寫他了。我要去做別的事。」 一聲遙遠的呼哨穿過雷雨聲傳了進來。 「您聽見了嗎?」大師問道。 「是外面的雷雨聲……」伊萬回答。 「不,這是在呼喚我,我走的時辰到了。」大師說著,從床邊站起來。 「等一等!我再問一句話,」伊萬請求說,「您找到她沒有?她是仍然忠於您的吧?」 「她就在這裡。」大師說著,用手向牆上指了指。白牆上走出一個黑影——瑪格麗特。她走到伊萬床前,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年輕人,眼裡流露出悲哀。 「可憐的人,可憐的人。」瑪格麗特默默地想著,向床上微微一躬身。 「她多美啊!」伊萬的話音裡並沒有忌妒,但卻含著某種憂傷和善的內心感慨,「看,你們的結果多麼圓滿!可是我呢,卻不然,」他頓了一下,想了想,又沉思著說,「不過,也許,都一樣……」 「一樣,一樣。」瑪格麗特輕聲說。她俯身到伊萬近前說,「來,讓我來吻一下您的前額吧,那麼,應有的一切您就都會有的……這一點您可以相信我,我已經全看到了,我全知道。」 躺在床上的年輕人雙手摟住她的脖子,她吻了吻他的前額。 「別了,我的學生!」大師的聲音低得剛剛能聽見。他的身影漸漸地融化在空氣中。他消失了,瑪格麗特也隨之消失。陽臺上的鐵柵欄又關上了。 伊萬忽然感到焦躁不安。他從床上坐起來,惶恐地四下瞧了瞧,甚至呻吟了一聲,喃喃地自言自語著,起身下了床。窗外的風雨越來越猛,顯然是這風雨使伊萬的心靈受到了驚擾。另外使他感到不安的還有門外慌張的腳步聲,這聲音只有他那習慣於寂靜的聽黨才能捕捉到,他還聽到有喁喁低語聲。他感到內心激蕩不安,渾身顫抖著喊了一聲護士: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 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正好走進屋裡。她用疑問的目光擔心地看著伊萬問道: 「什麼事?怎麼啦?是雷雨鬧得您睡不好吧?哎,沒關係,沒關係……我們馬上幫您想點辦法,我這就去請大夫。」 「不,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不必去請大夫。」伊萬說,他的眼神惶惶不安。他並不是看著這位護士,而是看著牆壁說:「我沒有什麼特別情況,我現在已經完全能分析判斷了,您不必害怕。您最好是告訴我,」伊萬像請求知心朋友似地請求說,「隔壁第118號病房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第118號?」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反問了一句,她的眼珠轉了幾下,「那兒沒出什麼事呀。」但是她的聲音裡透著虛假,伊萬馬上就察覺了。 「哎,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伊萬說,「您一直是個很誠實的人……您怕我又會鬧騰起來?不會的,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我再不會做那種事了。您還是對我說實話吧。您知道,牆那面的事我什麼都能感覺出來。」 「您的鄰居剛才去世了。」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那顆誠實善良的心使她無法不說實話。這時一道閃光照亮了她的整個身體,她正以忐忑不安的目光看著伊萬。但是,伊萬並沒有作出任何不正常的反應。他只是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說: 「我早就料到了!我還要請您相信,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在這同一時間,在本城的另外一個地方,還有一個人也死去了。我甚至知道這人是誰,」伊萬神秘地微微一笑,「是一位婦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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