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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50號住宅的末日(2)


  當然,在所有這些事件中最糟糕、最令人不快、最無法解釋的是人頭失蹤事件:光天化日之下,在「格裡鮑耶陀夫之家」的大廳裡,已故文學家柏遼茲的頭竟從棺材中不翼而飛了。

  承辦本案偵破工作的十二個人都竭盡全力,在莫斯科各個角落一點一滴地搜集這個複雜案件的罪證線索。

  一位偵查員來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醫院。他首先要求向他提供近三日來入院病員的名單。這樣,他發現了房管所主任尼卡諾爾·伊萬諾維奇·博索伊和不幸的報幕員——曾被揪下過腦袋的孟加拉斯基。不過,他在這兩人身上花的時間並不多,因為現在已不難確定:這兩人都是以神秘魔術家為首的一夥人罪惡活動的犧牲品。但是,住在這裡的詩人伊萬·尼古拉耶維奇·無家漢卻使偵查員產生了極大興趣。

  星期五傍晚時分,伊萬的第117號病房的門輕輕打開,一個圓臉膛的年輕人走進來。這人舉止安詳,談吐文雅,完全不像個偵查員。實際上,他恰恰是莫斯科最優秀的偵查員之一。他看到:一個蒼白、瘦削的青年人躺在床上,目光投向某個遙遠的地方,又似乎是在內視著自己的心靈深處。那眼神表明,他超然於環境之上,對周圍一切都毫無興趣。

  偵查員首先彬彬有禮地作了自我介紹,然後說明了來意:希望能同伊萬·尼古拉耶維奇聊聊前天牧首湖畔發生的事情。

  啊!假如這位偵查員早些時候來找他,哪怕是星期四的淩晨來,伊萬會感到多麼高興啊!那時伊萬正以瘋狂的熱情期待著能有人認真地聽聽他關於牧首湖畔事件的敘述。現在呢,看來已實現了他要幫助捉拿外國顧問歸案的願望,無須他再為此奔走呼籲,已經有人主動來找他瞭解星期三傍晚那件事了。

  然而,嗚呼,此時的伊萬卻與當時大不相同了:在柏遼茲身遭橫禍後的這一段時間裡,年輕的伊萬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對於偵查員提出的所有問題,他無疑仍然樂於有禮貌地給予認真回答,但他那眼神和語氣卻都使人感到一種漠然視之的態度,柏遼茲的命運此刻已經絲毫不能激動這位詩人的心了。

  偵查員到來之前,年輕的伊萬正躺在床上。在濛濛矓矓、似睡非睡中,他仿佛看到一個奇異獨特的、虛無飄渺的城市。那裡有奇形怪狀的大理石、突兀的石柱、陽光下閃亮的屋頂、陰森可怖的聖安東尼黑色塔樓。城市西部的山岡上,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熱帶園林中,隱約露出一座宮殿的屋頂,一些高高的青銅雕像在落日斜暉的映照下宛如綠色汪洋中的一個個燃燒著的巨大火柱。伊萬還看到這座古城的城牆腳下有幾隊全身披掛的羅馬騎兵在緩緩前行。

  蒙矓中,伊萬還看到一個木然坐在安樂椅上的人,他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黃臉膛上顯出苦惱的神情,身上披著件白色披風,露出血紅的襯裡;他正用憎惡的目光凝視著眼前那片鬱鬱蔥蔥的異國園林。伊萬還看到一個光禿禿的黃色山岡,山同上兀立著幾個已經不見受刑者的十字架……

  至於牧首湖畔發生的那件事,詩人伊萬如今對它已經毫無興趣了。

  「請問,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柏遼茲滑到電車下面去的時候,您在什麼地方?離那個柵欄轉門很遠嗎?」

  伊萬對此似乎漠不關心,嘴角上還不知為什麼露出一絲冷笑。他回答說:

  「我離得很遠。」

  「那個穿方格衣服的人是不是呆在轉門旁邊?」

  「不,他坐在離我不遠的一把長椅上。」

  「柏遼茲滑倒的時候,那人沒跑近轉門嗎?這一點您記得清楚嗎?」

  「我記得。他沒有過去。他當時伸開腿懶洋洋地斜倚在椅子上。」

  這就是偵查員提出的最後幾個問題。然後,偵查員站起來,伸手同伊萬握別,祝他早日康復,並表示希望不久的將來能重新讀到他的詩作。

  「不,」伊萬輕聲回答說,「我不再寫詩了。」

  偵查員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說他不揣冒昧地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信心:他相信,詩人這麼說是因為眼下他還處於某種抑鬱狀態,這種症狀很快就會消失的。

  「不,」伊萬馬上反駁說。他不看偵查員的臉,而是望著遠方,望著漸漸暗淡下去的蒼穹說,「這在我身上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我從前寫的那些詩都是壞詩,我現在認識到這一點了。」

  偵查員辭別了詩人,他已經得到了很重要的材料。他從事件的末尾往前推理,終於找到了產生各種事件的淵源。現在他已確信:所有事件都是從牧首湖畔的殺人案件引起的。當然,不論是伊萬,還是那個穿方格衣服的傢伙,都沒有把不幸的「莫文聯」主席往電車下面推,也就是說,表面看來誰也沒有推他,但是,偵查員堅信柏遼茲是在某種催眠術作用下奔向(或滑向)無軌電車輪下的。

  是的,材料已經收集到許多,該到什麼地方去抓什麼人也已十分清楚。但是,難就難在根本無法抓到那傢伙。在那所該死的、三倍該死的第50號住宅裡,再重複一遍,毫無疑問是有人居住的。那裡的電話時常有人接,回答的聲音有時像破鑼般吱吱叫,有時甕聲甕氣。窗戶也時開時關,而且還聽見過裡面傳出留聲機的聲音。然而,每次進入那套住宅時,裡面卻都空無一人。白天,夜裡,在不同的時間,已經進去過不止一次了,甚至拉著網子在各個房間掃過幾遍,仍是一無所獲。住宅周圍早已設了監視哨,不僅從大門洞通過院子到單元門口的路上有人看守,後門也派了人,連樓頂煙筒旁邊都設了監視哨。是的,這套第50號住宅確實有點蹊蹺,但卻拿它毫無辦法。

  就這樣,事情一直拖到星期五後半夜,星期六的淩晨,直到麥格爾男爵身著晚禮服,腳登漆皮鞋,以客人身份莊重地跨進第50號的大門。監視人聽到了開門聲和麥格爾男爵進門的聲音。整整十分鐘後,幾個人不按門鈴便徑直闖進了住宅。然而,不僅沒有找到這裡的主人,還有最使人無法理解的事——連麥格爾男爵也蹤跡全無了。

  這樣,前面已經說過,事情拖到了星期六淩晨。這時又出現一些非常有趣的新情況。一架由克裡米亞飛來的六座位客機在莫斯科機場降落,下機的旅客中有一位與眾不同的年輕人:他鬍子拉碴,總有三天沒洗過臉,兩眼紅腫,神色慌張,未帶任何隨身物品,穿著也十分奇特——戴一頂高加索式毛皮高帽,穿單睡衣,外面披著厚呢斗篷,腳上芽一雙臥室裡用的嶄新的藍皮便鞋,顯然是剛買的。他剛離開舷梯,就有幾個人朝他走了過去——他們早已在機場恭候這位公民多時了。不一會兒,這位令人難忘的瓦列特劇院經理斯傑潘·博格達諾維奇·利霍捷耶夫已經站在偵查員面前。他提供了一些新材料。現在已經清楚:沃蘭德是首先對斯喬帕·利霍捷耶夫施行了催眠術,然後他化裝成演員混進瓦列特劇院,又巧妙地把斯喬帕扔出莫斯科——天知道這一扔就扔出了多少公里。材料倒是有所補充,但偵破工作不但未因此有所進展,甚至可以說,反而變得更困難了:沃蘭德既然有辦法對利霍捷耶夫做出那樣的事,顯然就不會輕易地就範。對於利霍捷耶夫,根據他本人的請求,還是把他關進了一間比較保險的牢房。與此同時,瓦列奴哈被帶進偵訊室。瓦列奴哈幾乎兩晝夜去向不明,剛回到家裡就被逮捕歸案了。

  儘管瓦列奴哈已經向阿紮澤勒保證過不再撒謊,但這位總務協理還是從謊言開始了他和偵查員的談話。不過,這倒也不必過分責怪他,因為阿紮澤勒是禁止他在電話裡說謊,而此刻他們面對面講話,並沒有借助這種現代設備。瓦列奴哈賊目鼠眼地四下裡掃著,對偵查員說:星期四白天他在瓦列特劇院自己的辦公室裡自斟自飲,喝得酪配大醉,後來便走出劇院。上哪裡去了?不記得。後來又在什麼地方喝了些陳年老酒。在哪兒喝的?不記得。然後就蹲在了一堵牆根下。在什麼地方?也不記得。於是,偵查人員告訴我們的總務協理:他這種愚蠢而輕率的行為實際上妨礙著一樁要案的偵破,他對此當然要負法律責任。只是在這番警告之後,瓦列奴哈才痛哭流涕地用顫抖的聲音,不住地四下張望著,說出了真情。他承認自己是在扯謊,因為他害怕沃蘭德一夥對他進行報復,他已經落到這幫匪徒手中一次了。因此,他請求把他關進一間裝甲的牢房,並說這是他所衷心哀求、求之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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