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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瑪格麗特(2)


  瑪格麗特還想讀下去,但下面什麼也沒有了,有的只是彎彎曲曲的燒焦的紙邊。

  瑪格麗特把練習本放在一旁,兩肘支在梳妝鏡臺上,面對鏡中身影,凝視著插在鏡框上的照片,不住地擦著眼淚。她坐了許久。後來,淚水幹了,她才又把自己這些財富認真地重新整理好。幾分鐘後它們便又被埋在那堆絲綢料子底下。接著,小黑屋的門鎖又「哢」的一聲鎖上。

  瑪格麗特正在前廳穿大衣,準備出去散步,她的女傭人——漂亮的娜塔莎走過來,請示女主入第二道菜做什麼。女主人讓她隨便安排。得到這一吩咐後,娜塔莎便和女主人攀談起來,因為她覺得有些事情實在開心。天知道她對女主人講了些什麼,似乎是告訴了她:昨天有個魔術師在劇院表演了幾種非常新奇的魔術,有趣極了,魔術師還免費贈送給每個觀眾兩瓶進口香水和一雙絲襪。可是,後米呢,等演出結束、觀眾走出劇場時,嘿,瞧吧——一個個婦女都是赤條條的!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笑得前仰後合,以至於癱倒在穿衣鏡前的椅子上。她邊笑邊說:

  「娜塔莎,虧你說得出口,不害羞!你也是個讀書識字的姑娘,又挺聰明,總該知道那些排隊買東西的老太婆本來就是什麼瞎話都編得出的呀。可你卻還回來對我講!」

  娜塔莎滿面飛紅,急切地向女主人辯解:人們一點兒也不是瞎扯,她今天在阿爾巴特大街的糕點鋪裡就親眼看見過——有個婦女是穿著皮鞋進糕點鋪的,可她在收款處付款的時候,腳上一雙皮鞋忽然不見了,只穿一雙絲襪站在那裡。她的兩隻眼睛瞪得溜圓呢!襪子後跟上還有個大窟窿。她穿來的那雙鞋原來就是從劇場白拿的魔術鞋。

  「她就這樣走了?」

  「可不就那樣走了唄!」娜塔莎大聲說,見女主人還是不相信她的話,臉漲得更紅了,「還有,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昨晚民警拘留了一百來號人呢。因為劇院散場後有些婦女只穿條襯褲在特維爾大街上亂跑。」

  「嗯,這當然又是達莉婭說的,」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說,「我早就看出那女人最會扯瞎話了。」

  這場逗人發笑的談話以娜塔莎得到兩件意外禮物而告終。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回到臥室,隨即拿出一雙絲襪和一瓶香水來,說她也想表演一次魔術,也要送給娜塔莎一瓶香水和一雙絲襪,不過,只求她一件事:可別只穿著絲襪到特維爾大街上亂跑,也別再信達莉婭那些瞎話。主僕兩人熱烈地親吻了幾下,便分手了。

  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乘坐的無軌電車沿阿爾巴特大商行駛。她靠在鬆軟舒適的座椅上,時而想想自己的心事,時而聽聽坐在前面的兩個男人的小聲談話。

  兩個男人正小聲談論著一件什麼怪事,還生怕別人聽見似地不時回頭看一眼。其中靠窗坐的是個肥頭大耳的壯漢,生著一對機靈的小豬般的眼睛,他正對身旁的瘦子輕聲說:後來不得不把整個棺材用黑罩單蒙上……

  ①按俄羅斯人風俗,入殮後直至下葬前棺材不蓋,死者的頭部露在外面。這裡說用黑罩單把整個棺材蒙上表示不正常。

  「這怎麼可能呢?」瘦子驚訝地小聲說,「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那麼,熱爾德賓採取了些什麼措施?」

  透過無軌電車均勻的響聲,只聽靠窗的壯漢說:

  「請刑事偵查機關偵查唄……鬧得天翻地覆……嗯,這事可真神啦!」

  從聽到的隻言片語中,瑪格麗特總算歸納出了一點有條理的東西:他倆是在談一位死者(他們並沒有說出死者的姓名),說死者的腦袋今天早晨被人從棺材裡偷走了!因此那個熱爾德賓現在十分著急。這兩個人也像是跟那個被偷去腦袋的死者有些什麼關係。

  「咱們還來得及去買花吧?」瘦子擔心地問,「你說是兩點鐘火化?」

  從棺材裡盜走腦袋之類的神秘胡謅終於使瑪格麗特聽膩了,幸而她已經到站,該下車了。

  幾分鐘後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已經坐在克里姆林宮牆下的一把長椅上,她坐的位置剛好能看到練馬場。

  ①這裡是比較幽靜的亞曆山德羅夫公園。

  陽光很強烈,瑪格麗特眯起了眼睛。她回想著昨晚的夢,又回想起往事——整整一年的時間,她和他每天都在同一時刻並肩坐在這張長椅上。現在她的黑色小手提包也和當時一樣放在身旁椅子上。雖然今天他不在身邊,但瑪格麗特還是在心裡默默地同他談話:「如果你被判了流放,那你為什麼不能給我通一點消息呢?別的流放犯不是也能通音信嗎?是你不愛我了?不會的,不知怎麼我總是不能相信這一點。要不就是,你到了流放地之後死在那裡了……果真如此,我就請求你放開我,讓我自由地生活和呼吸吧。」瑪格麗特又代替他回答自己:「你現在就是自由的……難道我在控制你嗎?」然後她又反駁他:「你不該這麼說!這叫什麼回答!不,你得從我的記憶中離開,我才能自由。」

  行人們從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身旁走過。有個男人朝這位衣著雅致的婦人瞅了一眼,顯然是為她的美貌和孤獨所動了——他輕輕咳了一聲,在瑪格麗特坐的長椅的另一端坐了下來,隨即鼓足勇氣搭訕著說: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沒錯兒……」

  但瑪格麗特冷冷地覷了他一眼,看得他馬上就抬起屁股走開了。

  「看,這就是個例子,」瑪格麗特心裡又對那個佔據著她整個身心的人說,「其實,我何必要把剛才那個男人趕跑?我很寂寞,而這個獵色之徒長得又有什麼不好?難道只因為他用了那麼個粗俗的字眼兒『沒錯兒』?再說,此刻我為什麼要像只貓頭鷹似地獨自呆在這大牆腳下?為什麼被排除在生活之外?」

  她陷入極度的悲哀中,頭垂得越來越低。這時,早晨那種充滿期待和令人激動的心潮又突然湧上她的心頭:「是的,一定會發生什麼事!」當這心潮第二次湧起時,她發現是由音響構成的:咚咚的鼓點聲和有點走調的小號聲,透過城市的喧囂聽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近了。

  她最先看見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民警,馬走得很慢,還有三個民警步行跟在後面——他們正順著公園柵欄牆外的路朝前走。緊接著是一輛開得很慢的大卡車,車上是樂隊,跟在樂隊後面徐徐前進的是一輛嶄新的運靈敞車,敞車平臺中間的棺材上蓋滿了花圈,平臺上,棺材四角,有四個人執紼,三男一女。雖然隔得相當遠,瑪格麗特還是看清了執紼者的奇怪表情——個個都是神不守舍的樣子,左後角的婦女的表情尤其明顯。她那張本來就肥胖的臉仿佛被某種神秘趣聞從內部撐得更加圓鼓鼓的了,兩隻肉眼泡兒的小眼睛裡閃著讓人捉摸不定的火花。看樣子,她馬上就憋不住了,就要朝死者那邊一擠眼,一努嘴,對您說:「您瞧見過這種事嗎?簡直像神話!」跟在靈車後面慢慢步行送殯的大約有三百人,個個臉上也都流露著同樣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

  瑪格麗特目送著出殯的行列,聽著有氣無力的、單調的土耳其鼓的「咚咚」聲。鼓聲逐漸遠去,逐漸平靜下來。她暗自思忖:「這些送葬的人真怪!……『咚、咚』的聲音也叫人心煩!……噢!真的,只要能知道他是否還活在人世,為此讓我把靈魂抵押給魔鬼也心甘情願!噢,真煩人!……不過,有意思,這幫表情奇特的人們是在給誰送葬呢?」

  「給柏遼茲,給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送葬,」瑪格麗特忽然聽到身旁有個帶些鼻音的男人的聲音,「他是『莫文聯』的主席。」

  瑪格麗特不由得一驚,轉過身去,看到身旁坐著一個男人。這人顯然是在瑪格麗特看送殯隊伍看得出神的時候悄悄坐到長椅上的,而且,想必是她剛才把心裡想的最後一個問題無意中說出聲了。

  這時送殯的隊伍慢慢停下來,大概是前頭遇上了紅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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