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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光榮歸於雄雞(2)


  「你怎麼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雅爾塔拍來的那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咳,我早就說過了,」總務協理咂了一下嘴,好像在害牙痛,「在普希金諾一家小餐館裡找到了他。」

  「普希金諾?!怎麼,就是郊區的普希金諾?那為什麼從雅爾塔拍來電報?」

  「什麼雅爾塔,見他的鬼!他把普希金諾電報局的報務員灌醉了,兩個人一道胡鬧起來,包括拍發了一封有『雅爾塔』標記的電報。」

  「噢……噢……行啦,行啦……」裡姆斯基不是在說話,幾乎是在歌唱。他眼睛裡閃出淺黃色的光芒,腦海裡浮現出一幅利霍捷耶夫經理被撤職的節日般歡樂景象。解放了!盼望已久的,擺脫利霍捷耶夫這顆災星的日子終於到來了!也許斯喬帕·利霍捷耶夫還會落到比撤職更慘的地步……裡姆斯基拿起桌上的吸墨器使勁一放,大聲說:「接著講,講講細節!」

  於是瓦列奴哈津津有味地講起細節來……他一到財務協理派他去的那個機關,立即受到接見。有關人員認真聽取了他報告的情況。當然,誰都沒有認為斯喬帕會在雅爾塔,沒有一個人這麼想,一致同意瓦列奴哈的分析:斯喬帕·利霍捷耶夫肯定在普希金諾的「雅爾塔」餐館。

  「那他現在在哪兒?」財務協理激動地打斷他的話問。

  「哎呀,還能在哪兒?當然是在醒酒所!」瓦列奴哈得意地笑了笑。

  「好,好!啊,謝天謝地!」

  瓦列奴哈還在講。他越往下講,財務協理面前羅列的利霍捷耶夫用作非為的罪狀就越多,而且一樁比一樁更令人氣憤。他喝得爛醉,在電報局門前草地上,伴著手風琴奏出的下流歌曲,摟住報務員大跳其民間舞。這一條就夠他受的!還尾追婦女,嚇得姑娘們唧哇亂叫呢!向「雅爾塔」餐館服務員尋釁打架呢!在餐廳把一筐生蔥頭扔得滿地呢!打碎八瓶「愛達尼爾」牌白葡萄酒呢咽為出租汽車司機不願意拉他,就砸碎了人家車上的里程表呢!對企圖勸阻他的人以逮捕進行威脅呢!……總之,他鬧了個天翻地覆。

  在莫斯科戲劇界,斯喬帕·利霍捷耶夫也算得是個小有名氣的人物;誰都知道他為人乖張,不好惹。但瓦列奴哈今天講的這一切,甚至對斯喬帕來說也未免過分。是的,過分了。甚至是太過分……

  裡姆斯基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桌對面的瓦列奴哈的臉。瓦列奴哈越往下講,這雙眼睛便越顯得暗淡。他講的斯喬帕胡鬧的細節越是繪聲繪色、活靈活現,財務協理心裡的問號就越畫越大。當他講到斯喬帕甚至膽大妄為地對幾個企圖把他送回莫斯科的民警進行武力抵抗時,裡姆斯基就完全清楚了:這位深更半夜跑回來的總務協理所講的一切全是胡扯!徹頭徹尾的謊言!

  瓦列奴哈並沒有去普希金諾,斯喬帕本人也根本沒去普希金諾。什麼喝醉酒的報務員和小餐館的碎玻璃,都是瞎扯,誰也沒有用繩子綁斯喬帕……總之,全是無中生有。

  裡姆斯基一旦明確地意識到瓦列奴哈在當面撒謊,便覺得一陣新的恐懼感從腳跟一直傳遍全身,他又感到一股會引起瘧疾的、帶有黴爛味的濕氣從門縫底下鑽進屋裡。這時,坐在對面椅子上的總務協理莫名其妙地縮著身子,像是要儘量躲進檯燈燈光的藍色陰影裡,而且用一張報紙奇怪地遮住臉,仿佛嫌燈光晃眼睛。裡姆斯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裡暗自琢磨:這一切意味著什麼?這麼晚才返回的總務協理為什麼要在這所寂無人聲的空樓裡對他扯這些無恥的謊言?裡姆斯基痛苦地意識到眼前的危險——一種原因不明的、卻又十分可怕的危險。於是他不再聽瓦列奴哈胡謅,佯裝並未發現對方破綻,也未注意到他在用報紙遮遮掩掩的樣子,開始仔細觀察對方的臉。這時他發現:總務協理的相貌和舉止都和以前有些不同。這一新發現比起莫名其妙地編造普希金諾鬧劇的謊言更加令人無法解釋。

  雖然總務協理儘量把鴨舌帽拉到眼睛上,不讓燈光照到他的臉,雖然他用報紙遮遮掩掩,裡姆斯基還是看到瓦列奴哈右臉上,鼻子旁邊,有一大塊青斑。此外,平素紅光滿面的瓦列奴哈現在變得臉色蠟黃,像是生過一場大病,而且在這悶熱的夜晚不知為什麼脖子上還圍著條舊花格圍巾。如果再想想他出去這段時間裡新添的一些毛病——吸鼻涕和咂巴嘴,細聽聽他那變得問聲悶氣的喑啞的聲音,看看他眼睛裡那怯生生、賊溜溜的神色,就可以完全肯定地說:總務協理瓦列奴哈已經變得叫人不敢認了。

  仿佛還有另外某種東西使裡姆斯基更加不安,但不論他那發熱的腦袋怎樣緊張地思索,不論他怎樣仔細審視瓦列奴哈,他還是沒有搞清那究竟是什麼。只有一點他清楚:總務協理跟他很熟悉的這把軟椅的目前這種結合,顯得十分奇特,十分不自然。

  「總而言之,人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制服,塞進了汽車。」瓦列奴哈甕聲甕氣地結束他的細節描述,從報紙後面偷偷地瞟著裡姆斯基,用手掌遮住臉上的青傷。

  裡姆斯基忽然把一隻手伸到桌上,同時用手指敲著桌面,像是完全無意中用手掌按了一下電鈴按鈕。但他立即嚇呆了。

  照理,整個大樓裡應該立即響起刺耳的鈴聲,可鈴聲並沒有響,電鈴按鈕卻陷進了桌面,再也沒有彈起來——電鈴壞了。

  財務協理的這個花招瓦列奴哈早已看在眼裡。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裡明顯地掠過一道惡狠狠的光,問道:

  「你按電鈴幹什麼?」

  「無意中碰了一下,」裡姆斯基抽回手來,低聲回答,同時又不大有把握地問了一句:「你臉上怎麼啦?」

  「汽車往旁邊一閃,我撞在車門把手上了。」瓦列奴哈說著,把臉轉了過去。

  財務協理暗想:「撒謊!」這時他無意中向瓦列奴哈坐的軟椅下看了一眼,兩隻眼睛突然瞪得滴溜圓,目光變得瘋人一般呆傻,緊緊地盯住軟椅背。

  軟椅後面的地板上有兩個交叉的椅子影,一個暗而發黑,另一個淡而發灰,軟椅椅背的影子和幾條椅子腿的細細的影子在地板上印得清清楚楚,可是,地板上的椅背影子上面卻沒有瓦列奴哈的腦袋的影子,而且椅子下邊也看不見他的腿影。

  裡姆斯基渾身瑟瑟地抖起來,心中暗自驚呼:「哎呀,他沒有影子!」

  ①按迷信說法,妖魔鬼怪都沒有影子。

  瓦列奴哈回過頭來,賊眉鼠眼地順著裡姆斯基呆滯的目光朝椅子背後的地板掃了一眼,馬上明白了:自己已被識破。

  於是瓦列奴哈從椅子上站起來(裡姆斯基也不由得站了起來),從桌旁退後一步,兩手抱著手提包說:

  「讓你給看破了,你這該死的!都說你機靈,果然不假。」瓦列奴哈對著裡姆斯基的臉惡毒地笑了笑,突然從軟椅旁一下子跳到門口,迅速地把碰鎖按鈕往下一按,把門倒鎖上了。裡姆斯基不由得絕望地朝著面向花園的窗戶倒退過去,邊退邊回頭望。這時他看見窗外有個赤條條的少女。她把臉緊貼在月光照耀的窗玻璃上,一隻胳臂從上面的通氣窗伸進來,正要去拉開窗下面的插銷。上面的插銷已經拉開。

  裡姆斯基覺得檯燈馬上要熄滅,寫字臺已經傾斜,自己像涼水澆頭一般渾身發冷。但是,還算幸運,他畢竟控制住了自己,沒有摔倒。他已經無力喊叫,使出全部力氣才耳語似地說出一聲:

  「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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