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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主人公現身(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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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怎樣拉開了門上的鐵鍊,怎樣用鑰匙開的門。她一邁進門檻就撲到我身上了,她渾身濕淋淋的,臉上也是水,頭髮披散著,渾身不住地打戰。我只說出了一個字:『你……?』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我們往下跑去。她在前室脫了大衣,我們快步走進第一個房間。她輕輕喊了一聲,便不顧一切地用兩隻手直接從爐膛裡掏出了剩下的最後一點東西,扔到地板上:那是壓在最下面的一本原稿。屋裡立即煙氣彌漫。我急忙把火踩滅,她一頭倒在沙發上,放聲痛哭,雙肩不住地抽動,哭得那麼傷心。 「等她平靜下來,我對她說:『我恨這部小說,而且我害怕。我病了。我感到恐怖。』 「她站起來說:『上帝啊,看你病得多厲害。這都是因為什麼?因為什麼呀?!不要緊,我救你!我一定救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我看到她那雙由於煙熏和哭泣而腫起來的眼睛,我感到她冰冷的雙手在撫摸我的額頭。 「『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給你治好!』她使勁把臉埋在我的雙肩中喃喃地說,『你一定得把這本書稿重新寫出來。我為什麼,為什麼事先沒有自己留下一份啊!』 「她急得咬牙切齒,又嘟嘟噥噥地說了幾句,然後,緊閉著嘴,開始收集那些周邊燒焦了的原槁,把它一頁一頁地展平。那是小說中間的一章,我不記得是哪一章了。她把那些原稿一張張整理好,用紙包起來,用帶子捆上。她的一切舉動,都表明她已經毅然暗自下了某種決心,並且已經能夠控制自己了。她要了一點葡萄酒喝,喝下去之後她講話的語調平靜多了。她說:『看,說謊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今後我再也不撒謊了。我本應該從現在起就留在你身邊,但我不願意用這種方式來做這件事。我不願意讓他永遠認為我是深夜私奔的。他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他昨晚是被突然叫走的,因為他們工廠裡起了火。但他很快就會回來。我天亮後一大早就對他全都解釋清楚,告訴他:我愛著另外一個人。然後我就永遠地回到你身邊來。或許,你並不願意這樣?你回答我!』 「『我可憐的人啊,可憐的人,』我對她說,『我不允許你這樣做。我不會有好結果的,所以,我不希望你同我一起毀滅。』 「『原因只此一點嗎?』她問道,她的眼睛逼近我的眼睛。 「『只此一點。』 「她突然變得精神百倍,倚偎在我身上,摟住我的脖子說: 「『我決心同你毀滅在一起。今天上午我就到你這兒來!』 「是的,我所記得的生活中最後的東西,就是從我的前室裡透過來的一道光線。在這道光線中我看到一絡散亂的頭髮、她頭上的小圓帽和她那雙毅然決然的眼睛。我還記得站在外屋門檻上的她那黑色身影和她捧著的一個白色紙包。 「『我本想送送你,可我已經沒有力量獨自走回來了,我害怕。』我對她說。 「『你不要怕。再忍耐幾個小時吧。中午以前我就到你這兒來。』這就是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的最後幾句話。」 「噓!」客人忽然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又舉起一個手指以示警告,「今天這個月圓之夜可真不安寧呀。」他說著,又躲到陽臺上去了。伊萬聽到走廊上推過去一把輪椅,有人抽泣了一聲,或許是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 病房裡又靜了下來;客人從陽臺回到屋裡,告訴伊萬:第120號病房又住進了一個新病人,這個人直哀求大家把腦袋還給他。伊萬和客人在不安中沉默了一會兒,定了定神,重新談起原來的話題。可是,這的確是個令人不安的夜晚啊——走廊裡又傳來了人們的談話聲。客人只好對伊萬耳語。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因此他後來所講的一切,除了頭一句之外,只有伊萬一個人知道。那頭一句話是: 「她離開我的住處後,過了約摸一刻鐘,就有人來敲我的窗戶……」 看來,客人對伊萬耳語的是一件使他非常激動的事。耳語時他的臉不時地抽搐著,他那飄忽不定的目光裡遊移、閃動著恐怖和憤恨。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月亮的方向,其實這時陽臺上早已看不到月亮了。直到萬籟俱寂、聽不到門外有任何一點聲音時,他的嘴才離開伊萬的耳朵,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說: 「是的,就是這樣,一月中旬的一天深夜,我還是穿著那件夾大衣(不過這時扣子已經全都扯掉了)蜷縮在我的小院裡,凍得發抖。我身後是埋住了香花叢的雪堆,而面前,往下看,則是透出微弱燈光的、已經拉上窗簾的我那半地下室的兩扇小窗。我俯身到第一扇窗前聽了聽,聽見我的房間裡正在放留聲機。我只聽清楚了這些。但什麼也沒有看見。我站了一會兒,走出柵欄門,來到胡同裡。風很大,下著雪。一隻狗向我腳前躥過來,把我嚇了一跳,我急忙躲開它,跑到街對面去。寒冷和恐怖早已成了我經常的伴侶,我幾乎要發狂了。我無處可去。當然,最簡單的辦法是跑到胡同外的大街上,往有軌電車底下一鑽了事。我已經從遠處看見了那些燈光通明的、外面掛滿白霜飛馳著的大箱子,聽到了它們在嚴寒中發出的極討厭的格格切齒聲。但是,親愛的鄰居,問題是恐懼感控制了我全身的每個細胞,我不但怕狗,也怕那有軌電車——是啊,咱們這座大樓裡再沒有比我這種病更糟糕的了,真的。」 「可您總該給她通個消息呀,」伊萬說,對眼前這位可憐的病人很表同情,「再說,您的錢不是在她那兒嗎?她當然會替您保存吧?」 「這一點您不必懷疑,她當然會保存。不過,您好像沒聽懂我的話吧?不,更像是我自己喪失了從前那種描述事物的才能。不過,我對您說,喪失這種才能我也並不覺得遺憾,因為它對我再也沒什麼用處了……她的面前,」說到此處客人虔敬地朝著深夜的黑暗處望了一眼,「也許會擺上一封寄自瘋人院的信。難道能往這種地方寫回信嗎?給精神病人寫信?別開玩笑啦,我的朋友!告訴她?讓她不幸?不。這我絕對做不到。」 伊萬感到無力反駁這些話,但默默無語的伊萬心裡對他充滿同情和憐憫。客人戴著他那頂黑小帽,沉浸在回憶引起的痛苦中,不住地點著頭說: 「那女人真可憐啊!不過,我指望,她現在已經把我忘掉了。」 「可您還能夠恢復健康啊……」伊萬的語氣顯然毫無信心。 「我這病治不好,」客人心平氣和地說,「斯特拉文斯基總說他能夠使我重新回到生活中去,但我不相信他。他是仁愛為懷的,只是用這話安慰安慰我罷了。不過,我現在確實好多了,這我也不否認。可說呢,我剛才講到什麼地方了?對,講到了嚴寒,還有飛馳的有軌電車。我當時就知道這所醫院已經開業了,便想到這裡來。可是要想步行穿過整個市區到這裡來,簡直是毫無理智了!十有八九我會凍死在城外。但是,卻偶然得救了。恰巧有輛大卡車停在路上,是車上的什麼零件壞了。那是在城外,離城關大約有四公里。我走到司機跟前。使我驚奇的是他竟然會可憐我。他的卡車恰好是到醫院來的,便把我捎上了。我僥倖只凍傷了左腳的腳趾。醫院給我治好了。這樣,我在醫院裡已經呆了三個多月。而且,我對您說,我發現這個地方還非常非常的不錯!在這兒無須自己訂什麼宏偉計劃,真的,親愛的鄰居!就拿我來說吧,我曾經想周遊全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命中註定做不到啊。我現在看到的只是這地球上一塊小得微不足道的地方。我想,這一小塊並不是地球上最好的地方,不過,我要再說一遍,它倒也並不那麼糟。這不,眼看夏天就要光顧我們這裡了,據普拉斯科維婭·費道羅夫娜說,常春藤會爬到陽臺上來。再加上我有這串鑰匙,它能給我創造更多的機會。夜間還可以看到月亮。噢,月亮已經落了!有些涼了。已經是後半夜,我該走了。」 「請您告訴我,後來那個耶舒阿和波拉多怎麼樣了?講講吧,求求您!我很想知道。」伊萬請求說。 「噢,不!不!」客人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說,「一想起那部小說,我就不由得渾身打戰。何況您在牧首湖畔認識的那個人一定會比我講得更好。謝謝您同我談了這麼半天。再見!」 伊萬還沒有回味過來,便聽見鐵柵欄輕輕一聲響,重新關上了。客人已經悄然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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