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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主人公現身(5)


  「兩星期後我去了,接待我的是個年輕女子,她的兩隻眼都快要湊到鼻子上了,准是因為經常撒謊的緣故。」

  「她姓拉普雄尼科娃,是編輯部的秘書!」伊萬笑笑說,他對於客人如此憤慨地描述的那塊天地十分熟悉。

  「也許是,」客人說,「就這樣,我從她手裡取回了我的小說原稿。它已經被弄得很髒,而且相當散亂了。拉普雄尼科娃講話時極力不看我的眼睛,她通知我;編輯部的存稿已足夠今後兩年用,因此,出版我的長篇小說,用她的話說,『已無必要』……」

  「您問我後來的事還記得些什麼?」大師用手搓著鬢角喃喃地說,「對,我記得凋落在小說書名頁上的紅玫瑰花瓣和我的女朋友那雙眼睛。是的,那雙眼睛我記得!」

  伊萬的客人的敘述越來越不連貫,越來越閃爍其詞,往往欲言又止。他談到了什麼斜雨,地下室裡的悲觀失望情緒,還講到他後來又去過一些別的地方。他極力壓低聲音懇切地說,說他絲毫也不埋怨她。是她推動他去鬥爭的,但他並不埋怨她,不,不埋怨!

  「我還記得,記得那張可憎的報紙附頁。」客人嘟噥著,用兩手的手指比劃著那附頁的大小。從他那語無倫次的敘述中,伊萬猜到:是另外一位編輯從「大師」的小說中摘了幾章在報上發表了。

  據客人說,沒過兩天有一家報紙就發表了批評家阿裡曼的批判文章,標題是;《編輯卵翼下的敵人》。文章作者指責伊萬眼前這位客人利用編輯的麻痹和無知,企圖把頌揚基督耶穌的私貨塞進我們的報刊。

  「噢,這事我記得,記得!」伊萬叫道,「不過,我忘了您的姓名!」

  「算啦,我再說一遍,別再提我的姓名,它已經沒有了,」客人說,「問題不在於我姓什麼。過了一天,又有一家報上登出了署名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羅維奇的文章,文章作者要求:對於販賣『彼拉多私貨』、妄圖把這類私貨塞進(用的又是這個可詛咒的字眼兒——『塞進』)我們報刊的那個勾畫聖像的傢伙一定要給以打擊,要堅決打擊!

  「我被『彼拉多私貨』這個詞嚇呆了。可我翻開另一份報紙一看,那上面竟然有兩篇文章:一篇是拉銅斯基寫的,另一篇署名『恩·埃』。實話對您說吧,跟拉銅斯基這篇文章比起來,前邊提的阿裡曼和拉夫羅維奇那兩篇簡直可以算是開玩笑了。我只說說拉銅斯基文章的標題,您就會明白了,那標題是:《猖狂的舊教徒》。我聚精會神地閱讀著報上批判我的文章,竟沒有察覺她不知不覺地站到我面前了(我忘了關門)。她提著一把還在滴水的傘,拿著些淋濕了的報紙,兩眼噴射著火焰,兩手瑟瑟抖動,而且是冰涼冰涼的。她先是撲過來吻了吻我,然後便敲著桌子用嘶啞的聲音說她一定要去毒死這個拉銅斯基。」

  聽到這裡,伊萬仿佛難為情地哼聊了兩聲,但什麼也沒說。客人繼續講道:

  「從此我們的日子就毫無樂趣了。小說已經寫完,再也無事可幹,我們兩人只有終日坐在爐旁那塊小地毯上觀看爐裡的火光。順便提一下,這時期我們分別的時間比從前多了。她常出去散步,而我呢,像從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性格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我突然交了個朋友。是的,是的,您想想看,我這個人平素很不喜歡交往,有個討厭的怪毛病:很難和別人接近,不大相信人,疑心重。可是,您想得到嗎,儘管這樣,還是總有個意料不到的人會鑽進我的內心深處。這個人突如其來,表面上說不出什麼道理,可我就是最喜歡他。

  「這不,就在那個該死的時期,我記得是在一個爽朗的秋日,我們小院的柵欄門打開了。她當時沒在家。進來一個男人,他到樓上去找我的房東辦什麼事。然後他下樓來,走到小院,不知怎麼很快便和我認識了。他自稱是新聞記者。這人一下子就使我產生了極大的好感,甚至,您想想看,現在我回憶起來還有些想他呢。後來就越來越喜歡他了,他時常到我家來。我瞭解到:他是單身,住在附近,住房和我的差不多,不過,他嫌窄小,等等。他從來沒有請我到他家去過。我妻子對他非常反感,但我總為他辯護。她就說:『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不過,我告訴你,他給我的印象可是十分討厭的。』

  「對她這些話我報之一笑。其實,話說回來,那個人究竟哪一點吸引了我呢?問題在於:假如一個人肚子裡沒有點奇貨、內秀,這人就沒有意思了。而阿洛伊吉肚子裡就有這種內秀(噢,我忘了告訴您,我這位新交名字叫阿洛伊吉·莫加雷奇)。的確是這樣,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阿洛伊吉這麼聰慧的人,我相信今後再也不會遇到了。有時候,我看不懂報上的某條消息,阿洛伊吉每次都能給我講解得清清楚楚,而且,看得出,他解釋起來一點也不費力氣。生活中的各種現象和問題他都能解釋。但這些也還不足以使我折服。征服了我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愛。他執意請求我把那部小說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讀給他聽,直到我答應了,他才罷休。聽完之後他大大讚揚了一番。但是,他也以驚人的確切程度把編輯對該書的意見全部對我重述了一遍,仿佛他當時在場聽到了這些意見似的,講得百分之百相符。此外,他還毫不含糊地向我說明了我的作品不能出版的原因。我想,他這些話也准是一點不差的。他還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某章某章是絕對通不過的……

  ①莫加雷奇,原文意為酬謝請客。同根動詞的意思是:向他人勒索謝禮。因此這個名字聽來有「勒索者」、「敲竹槓」之意。

  「報上繼續發表批判文章。起初一段時間,我對這些文章一概置之一笑。但隨著篇數的增多,我對它們的態度也逐漸變了。第二個階段可以說是我的驚訝階段。我感到,儘管這些文章都是氣勢洶洶的,一副理直氣壯的腔調,但每行字裡都不折不扣地透著虛張聲勢、色厲內在的氣息。我總覺得,這些文章的作者顯然言不由衷。正因為心口不一,他們才越發做出怒不可遏的樣子。後來,您知道嗎,我便進入了第三個階段——恐怖階段。不,我倒不是害怕那些文章。我是害怕其他的、與那些文章和我的小說完全無關的某些東西。比方說,您想想看,我竟開始害怕起黑暗來了。總而言之,我進入了一種心理病變的階段。每天晚上,臨睡前,只要把小房間的燈一關,我就覺得有一條人帶魚似的東西,長著極長極長的冰冷的腕足,從小窗戶往我屋裡爬,雖然窗戶關得很嚴實。因此,我不得不每晚都開著燈睡覺。

  ①「黑暗」(Temhota)一同同時有愚昧無知之意。
  ②章魚,通稱八帶魚。頭上生有八條長腕足,腕上有吸盤。這個詞同時有「貪殘的怪物,吸血鬼」之意。

  「我心上人的變化也很大(我當然沒對她提過八帶魚的事,但她看出我的精神狀態越來越不對頭了)。她消瘦了,臉上失去血色,不再笑了,還一再請求我原諒她,因為是她勸我發表小說片斷的。這時她建議我放棄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海濱去休息一個時期,寧肯把十萬盧布中剩餘的錢全部用光。

  「她固執地堅持這個意見。我呢,我總有某種預感,覺得自己去不成黑海海濱了。為了不同她爭吵,我答應她近日內就動身去南方。於是她便說要親自去給我買車票。我把全部余錢,也就是大約一萬盧布,都取出來交給了她。

  「『怎麼給我這麼多?』她驚奇地問。

  「我解釋了幾句,大意是我怕被偷,請她暫時代我保存。她接過錢,裝進小手提包,然後不住地吻我,邊吻邊說:看見我這種樣子,她丟下我一個人走比去死還難受,可是,家裡人等她回去,她不得不走,明天一定來。她一再哀求我什麼也不要怕。

  「那正是黃昏,是十月中旬。她走了,我躺到沙發上,沒有開燈就昏睡過去。我驚醒了涸為覺得八帶魚已經爬進屋裡。我勉強摸黑兒開了燈,看看懷錶,時針才指著兩點。躺下的時候我只是病。躍訴的,這時醒來已經完全是個病人了。我忽然覺得,晚秋的黑暗就要擠破窗玻璃,湧進屋裡來,而我將在這黑暗中,就像在墨汁裡一樣,被嗆死。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我大叫一聲,忽然想跑出去找個什麼人,哪怕到樓上去找房東也好。我瘋狂地同自己搏鬥,鼓足力氣總算掙扎到了暖爐前,點著了爐裡的劈柴,劈柴劈劈啪啪地著起來,震得爐門咯咯響;我感覺多少好些了……我又沖到前室,把那裡的燈也打開。看到有瓶白葡萄酒,便打開它,對著瓶口喝了幾口。這一來我的恐懼感似乎減退了些,至少我沒有跑去找房東,而是回到了爐前。我打汗爐門,熱氣烘暖了我的臉和手。我小聲念叨著:『願你此刻能想到我上處在危難中,你來吧,來吧,快來吧!』

  「但是,誰也沒有來。爐火燃得正旺,大雨敲打著玻璃窗。這時,便發生了最後那件事。我從抽屜裡掏出一本本沉甸甸的小說打字稿,還有幾個草稿本子,開始燒毀這些東西。這還很不容易呢,因為寫滿字的紙不易燃著。我就用力把本子撕開,撕得我手指甲都折斷了,然後把它們豎著放進爐膛,塞到劈柴中間,再用火鉤子把紙頁打松。紙灰時而要占上風,要把火苗壓滅,但我不停地同它鬥爭。我眼看著那部小說在毀滅,儘管它一直頑強抵抗,還是在一點點地毀滅。小說中熟悉的語句在我眼前閃動,金黃色的火舌不住地由下向上吞噬著每一頁紙,勢不可擋,但紙上的字跡卻清晰可辨,直到紙頁變黑之後才消失。我還不時惡狠狠地用火鉤子把變黑的紙搗碎。

  「這時,我聽見有人輕輕地在窗上抓撓。我的心一驚,趕緊把最後一本草稿扔進爐膛,跑去開門。我順著地下室的磚臺階跌跌撞撞地跑上去,到了門口,輕聲問:『誰?』

  「一個聲音,是她的聲音,回答:『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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