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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本丟·彼拉多(4)


  「嗯,對,你倒是不像傻子。」總督低聲說著,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個誓吧,說你沒有做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麼起誓?」被鬆開綁繩的耶舒阿幾乎是眉飛色舞地問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總督說,「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適不過,因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確實是猶如千鈞之重系于一發呀。」

  「大人,你不會認為是你親自把它系于一發的吧?」耶舒阿問道,「如果你真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彼拉多渾身一抖,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可我能夠割斷這根髮絲!」

  「這你就又錯了,」耶舒阿舉起一隻手遮著陽光,笑吟吟地反駁說,「想必只有那個系上這根髮絲的人才能夠割斷它,這一點你也會同意吧?」

  「嗯,原來是這樣,」彼拉多笑笑說,「難怪人們說,耶路撒冷許多遊手好閒的人都尾隨著你到處遊逛,我現在相信確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這舌頭是誰給你裝上的,裝得的確很靈巧。噢,還有,你告訴我,你是騎驢從蘇茲門進耶路撒冷城的嗎?當時還有一大群無知平民跟隨你,不住地向你歡呼,像在歡迎一個先知,是嗎?」彼拉多說著指了指羊皮紙卷。

  ①據《聖經》,耶穌騎驢進耶路撒冷時,前行後隨的人很多,人們還喊著稱頌耶穌的話,稱他為「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總督,回答說:

  「大人,我根本沒有毛驢。進耶路撒冷倒是從蘇茲門進來的,不過是步行。只有利未·馬太跟隨我。沒有任何人向我歡呼,因為當時耶路撒冷還沒有人認識我。」

  「那你認識這幾個人不?」彼拉多目不轉睛地盯著受審人問,「一個叫狄司馬斯,一個叫赫斯塔斯,還有一個叫巴拉巴的?」

  ①《馬太福音》中提到耶穌受審時有個出名的殺人作亂的囚犯巴拉巴也綁在那裡。但未提到狄司馬斯與赫斯塔斯二人。《福音書》中還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長和長老唆使眾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節應釋放一名死回給眾人的慣例,釋放了巴拉巴,處死了耶穌。

  「我不認識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真的?」

  「真的。」

  「現在你告訴我,你為什麼總說『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稱為善人?」

  「是把所有的入都稱為善人。這個世界上沒有惡人。」耶舒阿回答。

  「這可是前所未聞啊,」彼拉多含笑說,「不過,也許是我對世事不夠瞭解吧!以下的話不必記錄。」他對書記官說。其實書記官早已什麼都不記錄了。然後他又問受審人:「這些道理你是從希臘文書籍裡看到的嗎?」

  「不,我是自己悟出來的。」

  「那你就在宣講它?」

  「是的。」

  「那麼,比方說,中隊長呢?就是人稱捕鼠太保的那個馬克,他也是善人嗎?」

  「是的,」耶舒阿答道,「當然,他是個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殘了他,使他變得殘酷無情了。我倒想知道,是誰把他毀壞到了如此地步呢?」

  「這我倒樂於告訴你,」波拉多立即說,「因為這是我親眼目睹的事,當時那些『善人們』就像獵犬咬狗熊似的一齊撲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腳。他的步兵中隊陷入了日耳曼人軍隊的重圍。如果不是我指揮騎兵大隊及時從側翼插進去,今天你這位哲學家就不可能同捕鼠太保談話了。這是在伊吉斯塔維佐的女兒谷戰役中的事。」

  ①指羅馬皇帝奧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繼子提貝裡烏斯皇帝(公元一世紀在位)與日耳曼的馬洛波都斯王之間的戰爭。

  「如果我能同他談談,」耶舒阿忽然癡心妄想地說,「我相信他會幡然悔悟的。」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說,「如果你異想天開地要同督軍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談,那可未必會使督軍高興。不過,還算萬幸,這種事不會發生,因為,首先我就不答應。」

  這時,一隻小燕子輕捷地飛進了遊廊。它先貼著鑲金天花板兜了個圈子,接著便俯衝下來,翅膀尖緊擦著壁龕中的黃銅神像面部飛過,藏進柱頭後面。也許它是想在那兒做個窩吧。

  就在小燕兒兜圈子的時候,如今已經頭腦清醒而且感到輕快的總督心裡形成了一個明確的批語腹稿:本總督審理了綽號「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並未發現任何犯罪事實,尤其未發現耶舒阿的行為與耶路撒冷近期騷亂之間有任何關係。該流浪哲人顯然患有精神疾病。鑒於上述情形,地方全公會對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決,本總督不予核准。但又鑒於該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論荒謬,可能構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隱患,本總督決定將該耶舒阿驅逐出耶路撒冷,幽禁於地中海濱斯托拉頓的凱薩利亞,即本總督府第所在地。

  下一步只須向書記官口授這一批語就行了。

  忽然,總督頭上撲棱棱一聲響,那只小燕子又振翅飛了出去,沖向噴泉。總督抬頭再看受審人時,發現周圍的人們正在熱烈地議論著什麼。

  「還是在議論他?」彼拉多問書記官。

  「很遺憾,不是。」書記官的回答出乎意料,同時他把另一張羊皮紙呈給彼拉多。

  「又有什麼事?」彼拉多接過羊皮紙,皺著眉問了一聲。

  看過呈文,總督的臉色更加陰沉了。不知是因為深紫色的血液湧上了脖頸和面部,還是發生了別的什麼事,只見他的臉色由黃變紅,兩眼也似乎立即塌陷了下去。

  大概還是由於血液湧上太陽穴並在那裡咚咚跳動的緣故吧。不過這次總督的視覺也像出了毛病:他覺得,受審者的頭仿佛已漂往別處,眼前換了另外一個人頭。這個禿頭戴著一頂金制稀齒皇冠,前額有一塊皮膚潰爛,塗著藥膏,牙齒脫落,兩頰深陷,下嘴唇奇怪地耷拉著。彼拉多覺得涼臺上的玫瑰色圓柱和山下花園外面的耶路撒冷城的居民平房全都消失了,一切都淹沒在卡普列島上的綠蔭中。總督的聽覺也似乎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仿佛聽到遠處傳來的號角聲,還有一個鼻音很重的人在傲慢地拖著長音極清楚地講什麼「關於侮辱偉大陛下的法律……」。

  ①即今意大利的卡普裡島。當時島上有羅馬皇帝的離宮。這裡指彼拉多這個由皇帝親自委派的代理官想起皇帝,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一些雜亂的、互不相關的、奇怪的念頭在他腦海裡一個個閃過去:「他完了!」「全完了!」……這些念頭中還混雜著另一個與它們很不協調的、關於某人理應永世長存的念頭(這個人是誰?!),而這個人的水世長存卻又不知為什麼使彼拉多感到難以忍受的憂傷。

  彼拉多強打精神,驅散眼前各種幻象,把目光重新拉回到涼臺上。於是他又看到了站在面前受審的耶舒阿的眼睛。

  「拿撒勒人,我問你,」總督重新開始問話,並且用一種奇怪的樣子望著耶舒阿。總督的表情很威嚴,但眼睛裡卻透出不安的神色,「你什麼時候說過什麼關於偉大愷撒陛下的話嗎?你回答!說過嗎?……還是,沒——有……說過?……」彼拉多故意拖長了「沒有」兩個字,這在審案時按理是不應該的;同時他還向耶舒阿瞅了一眼,像是要把某種想法傳遞給受審人。

  「講真話容易,而且是愉快的。」耶舒阿說。

  「我不需要知道你講真話是否愉快,」彼拉多的聲音低沉,兇狠,「但你必須講真話!不過,講話的時候,假如你不願意必然被處死、而且必然會痛苦地被處死的話,你可要斟酌一下每個字的分量啊。」

  說到這裡,誰也不知道總督出了什麼事,只見他忽然像是要擋住耀眼的陽光似地舉起了一隻手。他像在使用盾牌似地用這只手遮著眼睛,向受審者遞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然後才繼續問道:

  「那麼,你回答我:你認識一個叫猶大的加略人嗎?你真對他說過什麼關於愷撒陛下的話?那麼就說說你對他說了些什麼?」

  「是這麼回事,」受審人像是很樂於回答這個問題,「前天傍晚,我在聖殿附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他自稱是加略人,名叫猶大。他把我請到下城他的家裡,請我吃了頓飯……」

  「也是個善人?」彼拉多問,眼裡閃爍著惡魔眼裡那種火花。

  「是個很善良而且很好學的人,」耶舒阿肯定地說,「他對我的某些想法顯得很感興趣,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他還點起了蠟燭……」彼拉多學著耶舒阿的腔調小聲說,他的兩眼熠熠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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