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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遠別跟生人攀談(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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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遼茲極其認真地聽完了這番關於肺癌和有軌電車的令人不快的話,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十分煩悶。他想:「此人絕不是外國人!不是!這傢伙太奇怪了……不過,他究竟是什麼人呢?」 「看樣子,您很想抽枝煙?」外國人突如其來地轉向無家漢問道,「您喜歡抽什麼牌子的?」 「怎麼,您帶著好幾種牌子的煙?」詩人板著臉反問道,他帶著的煙剛好吸完了。 「您喜歡抽什麼牌子的?」外國人又問了一句。 「行,那就來枝咱家牌』的吧。」無家漢氣呼呼地回答。 外國人隨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煙盒,遞給詩人說: 「給您,『自家牌』的。」 煙盒裡裝的恰恰是「自家牌」香煙。但是,使主編和詩人大吃一驚的,與其說是煙盒裡的煙這麼湊巧,毋寧說是那煙盒本身。那是一個巨大的純金煙盒,打開時,蓋上那個由鑽石鑲成的三角閃爍著藍光和白光。 對此,兩位文學家的反應又各自不同了。柏遼茲想:「不,還是個外國人!」無家漢則想:「嘿,見鬼!夠意思!」 詩人和煙盒的主人各自點起一枝煙。柏遼茲是不吸煙的,他正暗自盤算著該怎樣回答剛才的話:「應該這樣反駁他:是的,人皆有一死,對這一點誰也沒有異議,但問題在於……」 然而,他這些話還沒有出口,外國人卻先開腔了: 「是的,人皆有一死。但如果僅此而已,倒也不足掛齒。糟糕的是人的死亡往往過於突如其來,這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而且,一般說來,一個人連他今天晚上將要做什麼都沒有可能說定。」 柏遼茲心想:「這種提法未免太荒唐……」便反駁說: 「唉,您這未免過甚其詞了吧。我就能夠相當確切地說定我今晚要做的事。當然,如果路過鎧甲街時有塊磚頭掉下來砸到我頭上,那又自當別論了……」 「磚頭嘛,」來歷不明的人打斷了他的話,一本正經地說,「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掉到任何人頭上的。我請您相信,它至少對您絕無威脅。您將是另一種死法。」 「也許您還知道我會怎麼死?」柏遼茲的話音兒裡理所當然地帶著譏諷。他不由自主地捲入了這場確實荒唐的談話。「也許,您還能對我說說?」 「願效綿薄。」陌生人隨口答應,接著便像要給柏遼茲裁衣服似地上下打量起他來,口中還喃喃地念念有詞:「一、二……水星居於臣位……月宮隱而不現……六,主災……黃昏,七……」然後他便高興地大聲宣佈說:「您將被人切下腦袋!」 無家漢瞪起眼,氣急敗壞地盯著放肆無禮的陌生人。柏遼茲則苦笑了一下,問道: 「被什麼人呢?是敵人?外國武裝干涉者?」 「都不是,」陌生人回答說,「是一位俄羅斯婦女,共青團員。」 「嗯……」為陌生人的這種玩笑所激怒的柏遼茲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個嘛,請原諒,不大可信。」 「我也得請您原諒,」外國人回答,「不過,事情確實如此呀。對啦,我還想問一下,如果不保密的話,您能告訴我今天晚上您想做什麼嗎?」 「不保密。我這就回花園街的私宅,然後,晚上十點鐘,『莫文聯』有個會議,會議要由我主持。」 「不,不行了。這些事情都絕對不會發生了。」外國人以堅定的語氣說。 「這是為什麼?」 「這是因為,」外國人眯起眼望著空中,空中正有幾隻預感到涼爽的夜晚即將來臨的黑烏在他們頭上無聲地飛來飛去,「因為安奴什卡已經買了葵花於油,不僅買了,而且已經把它灑了。所以,您那個會議是開不成了。」 於是,很自然,椴樹蔭下的三個人全都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柏遼茲才盯著胡言亂語的外國佬的臉問道: 「對不起,葵花子油跟這事有什麼關係?……再說,安奴什卡是什麼人?」 「葵花子油跟這事的關係嘛,我可以告訴你。」無家漢再也憋不住,從旁插話了。他決心向身旁這位不速之客宣戰,便問道:「我說,您這位公民,您從前沒在精神病院裡住過嗎?」 「伊萬!」柏遼茲又趕緊小聲制止他。 但外國人不僅毫未介意,反而極其開心地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用一隻不笑的眼睛盯著詩人高聲說: 「住過,住過,還不止一次呢!我什麼地方都呆過!可惜我一直沒有得空兒去問問教授什麼叫做『精神分裂』。所以,伊萬·尼古拉耶維奇,這個問題您就自己去問他吧!」 「您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和父稱?」 「得啦,伊萬·尼古拉耶維奇,誰不認識您!」 外國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昨天的《文學報》。詩人看到:頭版上登著自己的照片,下面是自己的詩。但是,昨日曾使詩人感到十分得意的這件光榮的事,此時此地卻沒有給詩人帶來絲毫的愉快,他的臉色暗淡了。 「對不起,」詩人說,「您能稍等一下嗎?我要和我的朋友講兩句話。」 「啊,很好!」來歷不明的外國人大聲說,「這椴樹蔭下多舒適!再說,我也沒什麼要辦的急事。」 詩人把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拉到一旁,悄聲說: 「我告訴你,米沙①,這傢伙根本不是什麼旅遊者,是個特務!准是個逃出國外的白俄,又回到咱國內來啦。你去跟他要證件看看,不然他會溜掉……」 ①米哈伊爾的愛稱。 「你這麼想?」柏遼茲壓低聲音問,他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萬說的也有道理!」 「相信我吧,沒錯兒!」詩人對著柏遼茲的耳朵說,「這傢伙裝瘋賣傻,就是想從話裡套出點什麼去。你聽他的俄語講得多好!」詩人邊說邊用眼角掃著來歷不明的人,唯恐他溜掉,「走,咱們去扣住他,別叫他跑了……」 詩人拉著柏遼茲的胳臂朝長椅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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