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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遠別跟生人攀談(2)


  應該說明,這位主編本是個博古通今的大學問家,他的談話自然是旁徵博引,有根有據。譬如,他指出:著名的斐洛和博學多才的約瑟夫·弗拉維等古代學者的著作中就隻字未提耶穌其人的存在。這位主編為了表明自己學貫古今,還順便告訴詩人說:著名的塔西倫的《編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所寫的處死耶穌之事也無非是後世人的偽託編造。

  ①斐洛(約公元前30—約公元45),古猶太神秘主義哲學家。他的主張對以後的基督教神學有很大影響。恩格斯曾說他「是基督教的真正的父親」。
  ②約瑟夫·弗拉維(約公元37—100),古猶太歷史學家,著有《猶太戰爭史》、《猶太古代史》等。
  ③塔西佗(約公元55—120),古羅馬歷史學家,著有《歷史》、《編年史》等。《編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提到尼祿用殘酷手段懲罰基督徒時寫道:「他們(指基督徒)的創始人是基督,在提口裡烏斯當政時期便被皇帝的代理官彭提烏斯·彼拉圖斯(即官話本《聖經》中說的本丟·彼拉多)處死了。」只此一處提到基督。

  柏遼茲所談的一切,對無家漢來說全屬聞所未聞。他唯有用那雙機敏的綠眼睛盯著主編,專心致志地洗耳恭聽,只是偶爾打個飽嗝,暗暗咒駡那該死的杏汁汽水。

  「東方人的各種宗教中,」柏遼茲繼續說,「總的說來,全都提到過貞潔處女生育神子的事。所以,並不是基督徒們首先想出了這個新花樣,他們只不過用同樣方法創造了一個自己的、實際上並未存在過的耶穌而已。因此,您的詩也就該把重點放到這方面來……」

  柏遼茲的男高音在冷清清的林陰道上空飄悠、回蕩著。他的宏論一步比一步玄遠,一層比一層深奧,除非異常飽學而又不擔心弄壞自己腦子的人,沒有誰敢鑽進如此奧秘的學術領域。詩人越聽越有興趣,所受的教益也越來越多:他不僅聽到了關於埃及善神和天地之子奧西裡斯的故事,得知腓尼基人有個法姆斯神,知道了馬爾都克,甚至還聽到了關於不甚有名的、古代墨西哥的阿茨蒂克人曾經十分尊崇的那位威嚴可怖的韋齊普齊神的故事。

  ①古埃及神話中的植物神,這個神話對後來的耶穌傳說有影響。
  ②即塔穆斯,古巴比倫神話中的植物神,每年收割時死去,春季幼枝發芽時復活。
  ③古巴比倫神話中的「眾神之王」,曾「戰勝妖怪,創造世界萬物」。或譯馬杜克。
  ④或譯「阿茲台克人」,墨西哥的印第安部族,十六世紀前曾創造獨特的文化。

  恰恰是在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對詩人講到阿茨蒂克人怎樣用麵團塑造韋齊普齊神的形象時,林陰道上出現了頭一個身影。

  關於這個人的外貌,坦率地說,只是到了後來,到了一切都已無法補救的時候,各有關機關才提出各自的描繪材料。可是,把這些材料一對照,又不禁使人膛目結舌:一份材料說此人身材矮小,滿口金牙,右腿痛;另一份材料則說他身軀魁偉,鑲的是白金牙套,左腿瘸;還有一份材料只是簡要地說這個人並沒有什麼特徵。

  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材料統統一錢不值。

  首先,這個人身材並不矮小,可也說不上魁偉,只不過略高一些,他的兩條腿都不瘸。至於牙齒,則左邊鑲的是白金牙套,右邊是黃金的。他穿一身昂貴的灰色西裝,腳上的外國皮鞋也與西裝顏色十分協調。頭上一頂灰色無簷軟帽歪向一旁,壓到耳梢,顯得整個人那麼俏皮、矯健;他腋下還夾著一根手杖,手杖頂端鑲著個烏黑的獅子狗頭。看模樣年紀在四十開外。嘴有點歪。臉刮得精光。一頭黑髮。他的右眼珠烏黑,而左眼珠卻不知怎麼呈現出嫩綠色。兩道黑黑的濃眉,可又是一高一低的。總之,這是個外國人。

  外國人從主編和詩人落座的長椅旁邊走過時,朝他們瞥了一眼,隨即收住腳步,竟在離兩位朋友幾步遠的另一把短些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柏遼茲暗想:「是個德國人。」

  無家漢想:「准是個英國人,看,還戴著手套,也不嫌熱。」

  這時,外國人朝湖水四周的高樓大廈環視了一番,露出初來乍到頗為好奇的神色。

  他先是注視著高樓的上層,注視著上層那光燦奪目的玻璃窗中折射得歪歪扭扭的、正在一步步永遠離開主編柏遼茲的夕陽。然後他把目光往下移,看到下層樓房的窗戶已經暗淡下來,預示著黃昏即將到來。他不知沖什麼東西傲岸地笑了笑,然後眯上眼,兩手搭在手杖鑲頭上,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

  「你呀,伊萬,」柏遼茲繼續說,「有些地方寫得很好,很有諷刺味道,比如,寫神之子耶穌降生的那一節。但關鍵是早在耶穌之前就已經降生過不少神之子了,諸如弗利基亞人的阿提斯等等。簡而言之,這些人,包括耶穌,都根本沒有降生過,沒有存在過。所以,你應該寫的不是什麼降生,不是什麼東方占星家的來臨等等,而是必須表明:關於耶穌降生之類的傳說完全荒唐無稽……不然,照你現在這樣寫法,好像真有個耶穌降生過似的!……」

  ①弗利基亞人宗教中的神之子。相當於巴比倫神話中的塔穆斯,腓尼基神話中的阿頓尼斯。阿頓尼斯是基督的原形之一。
  ②據《聖經》載,耶穌降生後,曾有幾個博士(占星家)從東方來,聲稱是「特來拜見」耶穌這位「猶太人之王」的。

  深為打嗝所苦的無家漢,這時正屏住呼吸想把一個嗝兒憋回去,誰知這樣打出來的一聲嗝兒反而更難聽、更難受了。就在這個時候,柏遼茲也停止了議論,因為旁邊那個外國人忽然站起身,朝他們走過來。

  兩位作家驚訝地望著來人。

  「請二位原諒,」走過來的人講話帶點外國口音,但用詞倒還正確,「我們雖然素不相識,可我還是不揣冒昧……因為我對二位的高論實在太感興趣了……」這人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行了個禮。兩位朋友也只好欠身還禮。

  柏遼茲暗自琢磨:「不,他多半是個法國人……」

  無家漢想:「也許是個波蘭人?」

  這裡我還必須補充一點:方才外國人剛一搭腔,詩人便覺得他十分討厭,而柏遼茲倒毋寧說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人,不,也還不能說是喜歡,而是……怎麼說呢……就算是對他發生了興趣吧。

  「能讓我坐一坐嗎?」外國人彬彬有禮地問道。於是兩位朋友像是不由自主地各自往旁邊一閃,外國人麻利地在他們中間坐下,並且立即攀談起來。

  「假如我沒有聽錯,您剛才是在說根本沒有過耶穌這個人?」外國人用綠色的左眼望著柏遼茲問道。

  「對,您沒有聽錯,我剛才是在談這個問題。」柏遼茲客氣地回答。

  「啊,這太有意思啦!」外國人高興地大聲說。

  無家漢不由得蹩起眉頭,暗想:「見鬼,這關他什麼事?」這時,來歷不明的外國人卻朝右一轉身,向無家漢問道:

  「那麼,您也同意這位朋友的看法?」

  「百分之百!」詩人直言不諱。他講話向來用語新穎,喜歡形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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