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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可以聞到他的口氣,混合著酒精、牙醫診所裡的那種薄荷味漱口水和爛牙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幻想出新婚之夜的畫面:一團難以名狀、渾濁又龐然的白色東西穿透陌生房間裡的昏暗,直奔我而來。那東西有一個頭,但沒有臉:只有一個活像水蛭的嘴那樣的孔洞。在其中段部位的第三條觸手在半空中揮舞。它觸及了床沿,而我躺在床上,嚇得動彈不得,全身赤裸——你必須是赤裸的,或至少裸露得夠多,舒拉蜜這樣說過。接下去呢?我閉起眼睛,努力驅逐浮現在內心的這個畫面,然後再睜開眼睛。

  賈德大主教退回去了,用精明的眼神端詳我。他親吻我的時候,我發抖了嗎?我已經盡力不表現出來了。寶拉捏我腰的力道加大了。我知道我應該說點什麼,像是謝謝您或我也如此祈願或我相信您會讓我幸福的,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我覺得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如果我吐出來,此時此地,吐在地毯上,那可怎麼辦?太丟人了。

  「她特別謙遜。」寶拉緊繃的嘴裡擠出這句話,從眼角惡狠狠地斜睨著我。

  「那可是很迷人的特質啊。」賈德大主教說。

  「你可以走了,艾格尼絲·耶米瑪,」寶拉說,「你父親和大主教有事情要商議。」於是我朝門口走去。我覺得有點頭暈。

  「她看上去很順從。」我走出客廳時聽到賈德大主教這樣說。

  「噢,是的,」寶拉說,「她一直是個恭敬有禮的孩子。」

  她真是撒謊不眨眼啊。她很清楚我是多麼怒火中燒。

  羅娜嬤嬤,薩拉莉嬤嬤,貝蒂嬤嬤,這三位婚禮籌備人員上門回訪了,這次要為我的婚服量定尺寸,還帶了些草圖。她們徵詢我的意見,問我最喜歡哪套衣裙。我隨便指了一套。

  「她還好嗎?」貝蒂嬤嬤輕聲細語地問寶拉,「她看起來挺乏累的。」

  「她們在這種時候都有情緒波動。」寶拉答道。

  「噢,沒錯,」貝蒂嬤嬤說,「非常情緒化!」

  「你應該讓馬大給她做杯舒緩身心的飲品,」羅娜嬤嬤說,「含有甘菊的。或某種鎮定成分。」

  除了婚紗,我還要做一套新內衣,一件新婚夜穿的特定夜袍,前襟是一排絲鍛做的蝴蝶結——非常容易解開,就像扯開禮物的包裝紙。

  「我不太明白,為什麼我們要在這些褶邊上費工夫,」寶拉越過我,直接對嬤嬤們說道,「她不會喜歡的。」

  「看這些褶邊的又不是她本人。」薩拉莉嬤嬤唐突地回道,有點出人意料。羅娜嬤嬤輕笑一聲,但顯然克制過了。

  至於婚服,必須是「經典款」,薩拉莉嬤嬤說。在她看來,經典款是最好的樣式:簡潔的線條會顯得格外高雅。面紗配的簡樸花冠上有布做的雪花蓮和勿忘我。提倡經濟太太們精專的手工藝裡就有人造布花這一項。

  關於蕾絲褶邊有一番爭執,雙方都有所克制:貝蒂嬤嬤建議加上花邊,因為那能讓婚服更吸引人;寶拉認為省掉花邊也無妨,因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吸引人。言下之意:最重要的是完成交接,把我徹底拋在她的過去,只有被塞進往事裡,我才會像鉛塊般死寂,再也惹不出火花。也沒人敢說她沒有盡到大主教夫人和謹遵法規的基列公民的職責。

  只要婚服做好,就能舉辦婚禮——因此,保險起見,可以暫定在那天之後的兩星期。薩拉莉嬤嬤問寶拉擬好要邀請的貴賓名單了嗎?她倆便下樓商議去了:寶拉說名字,薩拉莉嬤嬤會一一記下。嬤嬤們會做好準備,親自送達口頭邀請函:傳達有害的消息,這也是她們擔當的一種角色。

  「你是不是很激動?」我把衣服重新穿好的時候,和羅娜嬤嬤一起收拾草圖的貝蒂嬤嬤這樣問我,「再有兩星期,你就有自己的家了!」

  她的話裡流露出期冀的語氣——她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擁有一個家——但我沒有理會。兩星期,我心想,這世間留給我的生命只有區區十四天了。我該怎樣度過這十四天?

  37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我變得越來越絕望。出路在哪裡?我沒有槍,沒有能送命的藥。我想起舒拉蜜在學校裡到處講的一個故事:某戶人家的使女吞下了水管疏通劑。

  「她的整個兒下半張臉都不見了,」舒拉蜜竊喜地輕聲說道,「就……融化了!就好像,嘶嘶地冒著氣泡不見了!」我那時不相信她,但現在信了。

  浴缸注滿水?但我肯定會喘息、嗆到咳嗽再起身吸氣的,我也不可能在自己身上綁塊石頭進浴缸,畢竟那不像是在湖裡、河裡或海裡。但我沒有辦法去到湖裡、河裡或海裡。

  也許我不得不熬過婚禮,然後在新婚之夜把賈德大主教殺掉。偷一把刀子,捅進他的脖子,然後再捅自己的脖子。會有很多很多血流到床單上。但洗床單的人不會是我。我想像寶拉走進屠殺發生後的臥室時會有怎樣沮喪的表情。簡直是屠宰場。她的社會地位將因此改變。

  當然,這些場景都是空想。織網般的想像背後,我明白自己決不可能下得了手,無論是自殺還是殺死別人。我想起貝卡割腕時的決絕表情:她是認真的,真的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的那種強悍是我所不能及的。我決不會有她那樣的決心。

  夜裡快睡著時,我又會幻想各種奇跡般的逃脫,但都需要他人的協助,可誰會來幫我呢?必須是我不認識的某個人:一個拯救者,隱蔽門戶的看守者,秘密口令的保管者。但等我清晨醒來,這一切全都成了泡影。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問:該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我幾乎無法思考了,也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

  「婚前焦慮,保佑她的靈魂。」澤拉說。我真的希望有人來保佑我的靈魂,但實在看不到希望。

  眼看著只剩三天了,有位不速之客來拜訪我。澤拉上樓到我的房間,叫我下去。「麗迪亞嬤嬤來了,要見你,」她壓低了聲音說道,「祝你好運。我們都希望你好好的。」

  麗迪亞嬤嬤!首要的創建者,掛在每間教室後牆上的金色相框裡的照片,那位級別最高的嬤嬤——要來見我?我做了什麼?我下樓的時候

  渾身抖得像個篩子。

  寶拉出門了,不在家,算我走運;但後來我更瞭解麗迪亞嬤嬤了,才明白這種巧合和運氣毫無關係。麗迪亞嬤嬤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和我在奧芙凱爾的葬禮上見過的她相比,她現在的個頭好像小了一圈,或許是因為我長大了一點。她居然在對我微笑,笑得皺紋橫生,露出了黃牙。

  「艾格尼絲,我親愛的,」她說,「我想你大概很想知道你的朋友貝卡的近況。」我太敬畏她了,簡直開不了口。

  「她死了嗎?」我的心一沉,耳語般問了一句。

  「完全不是。她很安全,很幸福。」

  「她在哪兒?」我都有點結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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