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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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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損失了一個珍珠女孩,」我說,「阿德麗安娜嬤嬤。」 「出了什麼事?」伊麗莎白嬤嬤問道。 「我們還在等報告。」 「我們要為她的靈魂禱告,」伊麗莎白嬤嬤說,「那麼,薩麗嬤嬤呢?」 「我相信她是安全的。」 「宜應稱頌。」 「確實,」我說,「還有個壞消息:我們已經發現我方防線上有漏洞。那兩個『五月天』的特工肯定有內應:基列國內有叛徒在幫助他們,有人在給他們傳遞情報,從這兒到那兒——把我們的安保措施,甚至我方在加拿大境內的特工和志願者的消息透露給他們。」 「誰會做那種事?」維達拉嬤嬤說道,「這是叛國叛教!」 「眼目們正在查,」我說,「所以,如果你們注意到任何疑點——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包括阿杜瓦堂的人——就向我彙報。」 這時有了一個短暫的停頓,她們面面相覷。阿杜瓦堂的人也包括她們三人。 「噢,肯定不會的,」海倫娜嬤嬤說,「想想那會給我們帶來何等的恥辱!」 「阿杜瓦堂是無懈可擊的。」伊麗莎白嬤嬤說。 「但人心難測啊。」維達拉嬤嬤說。 「我們要有更高的覺悟,」我說,「還有就是,你們幹得太漂亮了。快告訴我,你們是怎麼搞定貴格教徒和那些人的。」 我在記錄,在記錄;但我時常害怕事情是記不完的。我一直用的黑色繪圖墨水快用完了,很快就要換藍色墨水了。從維達拉學校的配給裡調瓶墨水來用應該不算難:她們在學校裡有繪畫課。我們嬤嬤以前可以通過灰市買到圓珠筆,但現在不行了:我們在加拿大新不倫瑞克省的供應商僥倖逃脫了太多次,終於還是被逮捕了。 我上一次跟你講到深色窗玻璃的廂式貨車——不,往前翻一頁後,我發現已經到體育館了。 一下車,我和安妮塔就被推搡著往右走,融入了一群女人中間。我說「一群」,是因為我們就像成群的牛羊般被趕著走。這一大群女人如同走進了漏斗,被趕到露天看臺的特定區域:那個區域用犯罪現場專用的黃色膠帶圍了起來。我們這群差不多有四十人。都坐好了之後,我們的手銬就被撤走了。我估計,他們是需要手銬去銬別人。 安妮塔和我相鄰而坐。我左邊的陌生女人說她是個律師;安妮塔的右邊也是個律師。坐在我們後面的是四個法官;坐在我們前面的也是四個法官。我們所有人都是法官或律師。 「他們肯定是按照職業把我們分類的。」安妮塔說。 確實如此。趁守衛沒注意的時候,我們這排盡頭的女人隔著走廊和鄰近座位區的女人搭上了話。那邊都是醫生。 我們沒有吃午餐,因為沒人給我們吃的。隨後的數小時裡,不斷地有貨車抵達,卸下一車被迫無奈的女乘客。 這些女人裡,沒有一個是你們所謂的年輕人。中年職業女性,穿套裝,髮型精緻。但都沒有帶包:他們不允許我們帶隨身物品。所以,沒有梳子,沒有口紅,沒有鏡子,沒有小包潤喉糖,沒有一次性濕巾。沒了那些小玩意兒,你竟會有種赤身裸體的感覺,實在令人驚訝。更確切地說,是曾經會有那種感覺。 太陽變得火辣辣的:我們沒有遮陽帽,也沒有防曬霜,我想像得出來,太陽下山後,我肯定會有一大片紅腫的曬傷。好歹座位有椅背。假如我們坐在那兒消遣,未必會覺得那種椅子不舒服。但別說消遣了,我們連起身伸展一下都不被允許:一站起來就會有人沖你吼。坐著不動勢必乏味,屁股、後背和大腿肌肉酸痛。這些是不足掛齒的小疼小痛,但也是痛。 為了打發時間,我暗自罵自己。愚蠢,愚蠢,愚蠢:我竟會相信關於生命、解放、民主和個體自由的那一切空話,在法律院校裡浸淫其中,不加懷疑。這些是永恆的真理,我們應永遠加以捍衛。我始終依賴著這些信念,儼如信賴一則魔咒。 我對自己說:你一直自詡為務實派,那就面對現實吧。政變已爆發,就在美利堅合眾國,就像過去在很多國家發生過的那樣。任何武裝奪權的政變爆發後,隨之而來的必定是鎮壓反對派。反對派總是由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主導,所以,有文化的人將被第一批消滅。你是個法官,不管你怎麼想,反正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你就是他們的眼中釘。 年輕時,我做了很多別人都以為不可能辦到的事。我們家族裡沒有人上過大學,他們都鄙視我,我靠獎學金、打各種髒亂差的夜班工讀完了學位。那種經歷磨練了你,讓你變得頑強。只要找到一線生機,就決不能眼看著自己被消滅。但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在大學裡接受的一切斯文、精良的教育都沒有用。我得重新變為當年那個頑強的底層社會的小孩,那個堅忍不拔的打工妹,那個聰明絕頂的優等生,那個處心積慮往上爬的職業女性——我就是這樣爬到社會頂層的,坐上了剛剛被罷免的那個職位。只要讓我找到可乘之機,我就會抓緊時運。 過去我就曾被逼入死角。但我贏了。我就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下午過半,他們三人一組給我們發了瓶裝水:一人抱著箱裝水,一人取出發放,還有一人持槍護送,以免我們突然跳起來、沖出去、咬人、打人,好像我們是鱷魚。 「你們不能把我們羈押在這裡!」有個女人說道,「我們沒有犯任何錯!」 「上頭不允許我們和你們講話。」發水的男人說。 誰都不可以去廁所。尿流出現了,沿著露天看臺流向球場。我心想,這種手段明擺著是要羞辱我們,擊垮我們的抵抗心;但到底要抵抗什麼呢?我們不是間諜,沒有掌握什麼機密,我們也不是敵方軍隊裡的士兵。還是說,我們確實是?如果我深深看進某個男人的眼底,同樣凝視著我的會是個人類嗎?如果不是,那究竟是什麼呢? 我們儼如被那些人關進了畜欄,我儘量待在原地不動。他們在想什麼?他們的終極目的是什麼?他們希望如何達到目的? 下午四點,他們準備了精彩表演賞給我們看。二十個體型、年齡各異,但都穿著職業裝的女人被領到球場中央。我說「被領」是因為她們的眼睛都被蒙上了,雙手都銬在身前。她們被分成兩排,每排十人。第一排被迫蹲下,好像要拍集體照。 有個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手持話筒做演說,他講到罪人的行徑都被神聖天眼一覽無遺,正是其罪孽將她們暴露於天下。所有的守衛和侍從一起發出附和的聲音:嗯嗯嗯……仿佛啟動的引擎振動不已。 「上帝必勝。」演講者最後說道。 隨後響起男中音一起念出的「阿門」。接著,把蒙眼的女人們押送進場的男人們舉槍射擊。他們瞄得挺准,那些女人全部倒地。 我們這些坐在看臺上的女人們全都發出哀歎。我聽到有人尖叫,有人抽泣。有些女人跳起來,大聲呼喊——我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但她們的後腦勺立刻會被槍托砸到,喊聲即刻中斷。不需要再打:一擊足矣。還是那句話,他們瞄得挺准:這些男人訓練有素。 我們可以看,但不可以出聲:他們傳達的意思簡單明瞭。但為什麼呢?如果他們要把我們斬盡殺絕,為什麼還要演這出? 日落後,分發了三明治,每人一隻。我領到的是雞蛋三明治。我要羞愧地承認,自己是帶著欣喜之情狼吞虎嚥的。遠處傳來幾聲幹嘔的聲響,但在這種情形下,只有那麼幾聲反倒令人訝異。 吃完三明治後,他們要我們站起來。接著列隊而出,一排接一排——整個過程安靜得近乎詭異,而且極有秩序——我們被引到看臺下面的衣帽間及其外面的走廊裡。我們就將在那兒過夜。 沒有任何寢具:床墊和枕頭都沒有,但至少有廁所,雖然已污濁得不像話了。沒有守衛阻止我們交談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我們憑什麼認為沒人在監聽我們了。但到了那時,我們之中已沒有誰還能理智地思考。 燈都開著,還算仁慈。 不,那不是仁慈。只是為了讓那些人更便利地掌控局面。在那個地方,仁慈這種品質無法發揮功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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